錢謙露出得意之色道:“以前那真是像蒼蠅一樣到處的尋門路,門路倒是尋到了,結果金元寶他娘的就好像丢進了無底洞裏,不曾聽到一個響啊。這一次我雖是遭了牢獄之災,卻是受益匪淺,終于曉得這送錢的學問,這一次是決計虧不了了,不過手頭近來确實緊張一些,春秋若是能還錢,就再好不過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噢,還有一件事告訴你,我在轉運司那兒有一個朋友,你不是要進京嗎,就走漕運吧,直接坐漕船從南京到京師,方便快捷,也省了許多的事,哈……這個可是真朋友,決計不是那些使了錢的,我已跟他打了招呼,到時你上船就是。”
然後很羨慕地看着葉春秋,感歎道:“當初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秀才,而今……就已經是進士公了,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老哥我很羨慕你啊,去了京師,可要小心一些,那兒不是南邊,聽說在那兒的官兒比狗還多呢,砸一塊磚下去,就能倒下幾個戴烏紗帽的,哈哈……不過你運氣好,總能逢兇化吉,其餘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咱們還是朋友……呃……”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道:“春秋可莫要忘了我啊,嗯嗯……不是有句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嗎,我看你将來一定很有前途。”
葉春秋苦笑道:“我哪敢忘了錢大哥。”
錢謙便又笑了:“這倒是,你要走的時候知會一聲,我去送你,他娘的,今兒還要帶人去會操,其實就是耍把式,給那些個屁都不懂的官兒看的,葉賢弟,先告辭了。”
将錢謙送走,葉春秋看着這個很‘耿直’的人,有點腦子發暈,這個人,當真很耿直嗎?好像也是未必,不過至少……他總不愛裝逼吧。
不裝逼就是好朋友。
…………………
陳蓉和張晉也要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要回甯波去,又是一次送别,多了一些輕車熟路,倒也不至于淚眼婆娑,不過想到三人的友誼,葉春秋依然心裏微微有些沉重,三人相互作揖,各自露出牽強的微笑,少不得再次囑咐:“記得要修書來,在京師安頓之後就要修書。”
“詩社就拜托陳兄了,張兄不穩健,靠不住,指望他的紅燒鲈魚更實在一些。”
“哈……随你怎麽編排我,我今兒不揍你,換做平時,依着我的脾氣,非要用酒灌死你不可。”
目送二人遠去,葉春秋心裏有些傷感,而後冒出一個念頭:“傷感了兩次,卧槽。”
時間已經迫近,而葉春秋和葉景終于還是啓程出發了。
臨行前,葉春秋最後一次來王華這兒拜别,王華在廳中見他,也頗爲傷感:“老夫老了,也不知還能活多久……”
葉春秋這時候心裏想:“我已經查過了,恩師還可以活到嘉靖年間。”當然面上不能表現出來,不管如何,心裏還是有些不舍的。
王華又是唏噓:“哎,行将就木之人,見了什麽都不免有所感觸,你自拜入老夫的門下,其實老夫也沒有教你什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你是才子嘛……”說到才子的時候,王華不由哂然,隻是才子這樣簡單嗎?分明就是考霸和妖孽啊,以往人們總是用文曲星來形容天資過人的人,可是眼前這個少年,單憑一個八股三百篇,就足以稱之爲‘文曲星他爹’了。
“此去京師,今日之你與明日之你就大不相同了,殿試之後,無論排名幾何,朝廷都會授你官職,這就如從清流之中躍入了泥潭,哎……我曉得你覺得爲師的話‘刻薄’了些,你們少年人總有諸多的抱負,有抱負是好事,爲師隻望你能信守現在的抱負,無論今日之你的抱負有多可笑,可是明日之你回想今日你所思所念之事,若能無愧于心,老夫也就滿足了。老夫不求你成兩袖清風的君子,也不求你是造福萬民的好官,老夫隻願你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
葉春秋深深記住這番話,躬身行禮:“學生受教。”
王華又是唏噓不已:“這話,從前老夫教給了伯安,現在也同樣教給你,你那位遠在貴州的師兄……”
說起王守仁,王華搖搖頭:“他在貴州是清苦一些,而且他也是糊塗蟲,不知明哲保身,可是……老夫有這個兒子,也是無怨,因爲老夫不求他是聖賢,可是他至少做到了這一點;你是老夫第二個學生……老夫願你如你的師兄一樣。哈……你看,我曉得你有時候躲我,隻怕是不願聽我絮絮叨叨吧,嗯,伯安也是如此,你們啊……太年輕,總願意撞個頭破血流,撞個頭破血流也好啊,這世上的人,老夫最鄙夷的就是害怕頭破血流的人,人生在世,有幾分膽氣,有幾分堅持,這才是人,否則與豬狗何異?”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最後見葉春秋一臉不舍的樣子,便又歎息:“沒什麽不舍的,天下的事大抵是分分合合而已,噢,你去拜别你師母吧。”
葉春秋想了想,拜倒在地,朝王華行了大禮,道:“學生蒙受恩師言傳身教,受益良多,如今遠行在即,不能侍奉恩師……”
王華搖搖手道:“去吧,去吧,這些話對你師母說。”
說是去拜谒師母,其實是網開一面,給自己機會和未婚妻說點臨别話。
想到王華這時也有開明的一面,葉春秋心存感激,忙是去了後宅,先是通報,過不多時便在花廳裏谒了王夫人,王靜初也早在這兒了,王夫人見了他,便笑道:“好了,不要多禮,你即将遠行,我給你備了些禮物,來人……算了,還是我親自去拿吧,你在此稍坐,我去去就來。”
說罷起身,花廳裏隻留了葉春秋和王靜初。
王靜初終于擡起頭看着葉春秋,葉春秋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二人就這麽安靜地看着對方,時間就像是靜止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