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所有奴才面對皇上都會出現的驚恐萬狀的模樣,此刻同樣出現在翠珠的身上,按理說應該是理所當然、見慣不怪的,然而皇上卻是疑窦叢生。他隻不過是要問翠珠幾個問題,這個奴才被吓得軟成一灘爛泥的樣子,而昨天不但膽大包天地私闖九州清宴,而且在他放出話來要将她推出去斬了的時候,竟是不見她有半點服軟,相反态度還強硬得很,連他用“再也見不到十四阿哥”都威脅不到她,才不過就是過了一日,前後判若兩人,這其中難不成也是有什麽蹊跷?
現在皇上的心裏簡直是亂成了一團麻,一個一個的問題,一個一個的蹊跷,一個一個的震驚接踵而來,根本就不給他片刻的喘息機會,要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接受那麽大量的信息,接受那麽巨大的震驚,他再是沉着冷靜、穩若泰然,怎麽可能承受得住呢?簡直是比三年之前的奪儲之争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盡管三年之前的奪儲之争更加血腥更加危險,甚至是命懸一線,但是他打的是有準備之仗,事先做足了安排和部署,因而大部分事情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可謂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中間雖然也發生了幾個小小的意外,但完全不足以影響整個局勢。另外他還有十三阿哥和隆科多兩員得力幹将,令他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今天的情形雖然沒有當年的兇險,但是皇上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間被迫陷入一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局面之中,一方面面對冰凝的病情束手無策,一方面又得知當年事實的真相,兩個沉重的打擊令他猶如困在籠中的巨獸,縱有千般萬般力量,卻是絲毫也使不出來。忹他身爲一代帝王,可以決定任何一個人的生與死,卻無法喚醒他最深愛的女人,這種無能爲力的深深挫敗感,這種怨恨老天捉弄的憤怒感,就像是帶刺的鐵錘,狠狠地敲擊着他的心。
因此翠珠跪在他面前又是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他卻仍是久久沒有開口,沉浸在無盡的悲痛與怨恨之中,無力自拔。皇上不開口,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撞他的槍口,因此盡管衆人已經是跪得頭發昏眼發花,卻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
翠珠和含煙都是當過丫頭的,含煙嫁人之後雖然做了張家夫人,但自小當差體力自然是不錯的,而年大少夫人徐氏卻跟這兩人無法同日而語。她是富家小姐出身,出嫁前也是徐府的掌上明珠,出嫁後更是養尊處優,哪裏經受過這麽長時間的跪罰?現在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過去了,雙膝早已經是腫了起來,鑽心地疼,另外她又是擔憂冰凝的病情,又是害怕含煙出了岔子惹惱皇上,身心備受雙重煎熬之下,終是體力不支連吭都來不及吭一聲就一下子昏了過去。
徐氏突然間的昏倒在地自然是引發了一場小小的混亂,不過也總算是令皇上從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回過神兒來,待宮女們将徐氏扶下去之後,屋子裏重新恢複了安靜,他也不得不再次面對殘酷的現實,一一問出心中的疑團,以期獲得一星半點的安慰。隻是這一次他開口之後,不但沒有了一開始的咄咄逼人之勢,連後來的語氣堅定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疲憊不堪,沙啞的嗓音令衆人以爲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不由自主地擡頭望向他,從而驗證是不是皇上在開口問話。
面對衆人投來的“無禮”目光,皇上哪裏還有半點兒心思去理會?隻當是沒有看見一樣,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翠珠,朕剛才問你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你爲何猶豫不決?”
在皇上沒有開口之前,翠珠的心裏比任何一個人都緊張,撲通撲通的這顆心差點兒就要跳出心口來,當現在終于知道皇上的問題之後,這塊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于有驚無險地落了下來,于是趕快恭恭敬敬回答。
“回萬歲爺,奴婢是因爲不大清楚婉格格是不是去過寶光寺,所以心裏猶豫不決。”
“什麽?你家主子去過沒有去過你能不清楚?那爲什麽朕問你第二個問題的時候,你卻沒有半點猶豫?”
“回萬歲爺,您問第一個問題的時候,隻說是康熙四十八年秋天,沒有說具體哪一日,雖然不知道您爲何詢問這個問題,但奴婢知道此事重大,自是不敢輕易斷定,唯恐答錯了,犯下欺君之罪。而您第二個問題明明白白地說了是臘八那一天,日子是非常确定的。另外那天施粥之事是由貴妃娘娘頭一天提出來,婉格格幫着張羅的,臘八當天送粥的時候,二爺本是不想讓娘娘親自過去,但娘娘執意前行,二爺實在是拗不過,無奈隻好答應。這個事情奴婢自記得清清楚楚,所以不會有半點猶豫。”
皇上确實是故意沒有跟翠珠講清楚哪一天,雖然他記得清清楚楚,康熙四十八年的八月二十九日,但是他也記得清清楚楚,一年前他與冰凝舊事重提的時候,冰凝說她聽說寶光寺有難是九月初,所以當時的他才沒有把兩個事情聯想到一起,才會對婉然是救命恩人的身份堅信不疑,甚至懷疑冰凝借着婉然這張親情牌爲年二公子提請說情。
其實剛才也說過,皇上對于翠珠的問話,更多的是安慰性質,而不是審問性質,不過就是爲了安撫一下他被這些巨大的震驚弄得不知所措的心情罷了,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翠珠的回複在他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砸了無數次的帶刺鐵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