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年府上下,最操心也最揪心的确實是非年老爺莫屬。一方面他是做過封疆大臣之人,官至二品,極爲懂得官場和皇家的這些規矩,同時也是多多少少地了解皇上的本性,因而對于如何把握接待規格的尺度很是矛盾,既怕怠慢了女兒,又怕害了女兒,一顆心自從接到聖旨後就沒有平靜過。另一方面他也實在是太過思念冰凝了,這十三年的時間裏,年夫人還見過這個閨女兩次呢,而他竟是一次機會也沒有,而且婉然過世的消息對他的打擊也是非常大,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一個不明不白地香消玉隕,一個在深宮後院中苦度時光,他的這顆心幾乎要被思念給榨盡了。
幸好有蘇培盛雪中送炭,差了宮人前來協助年府籌備迎接貴妃娘娘省親事宜,不僅在禮數上極盡榮耀,在禮制上也确保不會有半點逾越,總算是令年老爺稍稍安心一些。于是就像冰凝在宮中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年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也在掰着手指頭苦等着這一天,以緻當父女二人終于得以見面的那一刻,兩個人都唯有一個感覺,那就是恍然如夢。
按照禮數來講,年老夫婦雖然是她的父母雙親,但是她是帝王的妃子,君臣之禮高于父女之禮,因此當冰凝落座之後,年老夫婦率年家所有人齊唰唰地在她的面前行跪拜請安禮。見此情景冰凝的一顆心如針紮般地難受,如果可以,她甯願是自己跪在雙親面前,真誠地說一句“女兒不孝”,可是現在……,她能做的隻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将淚水狠狠地憋回去,不讓它們流下來,不讓衆人陷入尴尬境地。
儀式太過冗長,過程太過揪心。這一刻沒有到來的時候,她是盼星星盼月亮,滿心都是幸福快樂,當這一刻真正到來之際,她又是恨不能讓時光快快流逝,再也不受這般痛苦煎熬。隻是世事不能十全十美,甘蔗哪裏可能兩頭甜?享受了一方面的好處,就要付出另一方面的代價,這個道理誰都懂,隻是個中苦楚唯有當事之人才是最難過。
幸好皇上特意準許了六十阿哥向年老夫婦磕幾個響頭,他的這番安排自然是早就料到了會有令冰凝既傷心又無助的時刻,于是就安排由福惠代替他額娘向年老夫婦磕幾個響頭。畢竟福惠是皇子,是未來的儲君人選,如果行請安禮極不妥當,但皇上又想讓冰凝心安一些,所以才想出這麽一個折中的法子,隻是作爲孫輩磕幾個頭,既不算是太過失禮,也不算太過逾制。
對于皇上的這番苦心安排,冰凝隐隐地也是想到了這方面的緣由,隻是這段時間以來圍繞回府省親暗藏了太多的機關和算計,令她實在是不敢再一廂情願地認爲這是皇上特意許給她的恩典,隻當是要六十阿哥盡一番禮數而已。
有了六十阿哥的這幾個響頭,冰凝對父母的愧疚之情總算是稍稍小了一些,好不容易挨過了這些繁瑣的禮儀,她終于可以回到了自己出嫁前的閨閣之中歇息一下。
爲了迎接冰凝回府省親,在不逾禮制的前提下,年府裏裏外外做了最大程度的翻新和重建,因此當冰凝剛進府的時候,都有些以爲自己進錯了府門,大部分地方她都不認識了,偶爾能夠依稀認識的地方也都重新粉刷裝飾一番,令她隻覺得似曾相識而不敢完全肯定。
府邸的模樣幾乎大變了樣子,高齡八十有四的父親還要對她行跪拜大禮,令冰凝初進年府時候的心情一下了低落了許多。仿佛正是印證了那句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如果不是因爲她的到來,年邁的雙親也不至于要當着衆人的面如此卑微,就憑這一點,她還有何孝心可言?而年府也早就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模樣,那些記載着她少女時光的每一個角角落落都已然無迹可尋。
眼前是面目全非的場景,還有年邁父母顫顫巍巍行跪拜大禮的情形,一幕一幕無時不刻都在刺痛她的雙眼,刺痛她的心。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她都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爲什麽要回來,表面上的風光實際上卻是父母大人含屈受辱,這樣的省親真的是不回也罷。
就這樣,從一進府門開始,冰凝的心情一直都是格外的低落,甚至産生了極大的反感情緒,然而當她一腳踏進曾經的香閨之時,眼前的情景令她禁不住一下子愕然。這間屋子從外面看也是修葺一新,富麗堂皇,然而當她看到裏面的陳設,淚水當即忍不住要落下來,眼前的一切全都與她出嫁之前的樣子一模一樣,甚至梳妝桌上的粉盒還敞着口子,珠寶匣子依然斜斜地橫在桌邊,一方娟帕散落在枕邊沒有來得及收起……,一切的一切都保留着她出嫁當天的模樣,令即使沒有經曆過當天情形的人見了都能夠想像得出來那個緊張又激動的時刻。
那個時刻對其它人而言是既緊張又激動,但是對冰凝而言卻是平靜如水,然而當此時此刻,時隔十三年再回到這個陪伴了她大半年時光的閨閣,她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下來,而是轉身伏倒在陪她身邊的年夫人身上,失聲痛哭出來。
“娘親,娘親,女兒不孝啊!女兒不孝啊!”
她心裏有太多太多的話,可是現在她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除了反反複複的一句“女兒不孝”之外,整個人就像個啞巴似的,心口更是堵得痛極了。瞬間的情緒激動再加上心口疼痛,令冰凝一下子昏厥過去,吓得年夫人也是頓覺天旋地轉起來。
“凝兒,凝兒,娘的閨女呀,你這是怎麽了呀!”
衆人見狀全都是驚恐萬狀,宮裏的人忙着攙扶貴妃娘娘,年府的人忙着架住年老夫人,一通手忙腳亂之後總算是兩個人都緩回了這口氣,然而睜開雙眼母女二人又是忍不住地抱頭痛哭起來,惹得旁人也禁不住地唏噓不已。
待一切又重新恢複如常之後,冰凝紅腫着一雙眼睛,将這屋裏的一切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隻見眼前的一切雖然因爲時間久遠而褪色的褪色,破敗的破敗,但卻是極爲忠實地保留了她待字閨中的時候所有的模樣,父母兄長待她的這份心意冰凝怎麽會不知,又如何心安理得地承擔得起?
“娘親,您待女兒這般,讓女兒……”
“好閨女,這麽些年娘親都沒有幫上你半點忙,娘親的心裏更是難受得不行,你是貴妃娘娘,不比嫁到尋常人家那般可以随着性子,當初你們兩個閨女,娘親從來不求你們有多少榮華富貴,隻求你們能夠平平安安,可是現如今看來,就連平平安安都是癡心妄想啊!玉盈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又被萬歲爺打入了冷宮……”
“娘啊!”
冰凝以爲自己這一年來在宮中的遭遇可以瞞天過海騙過所有的人,豈料竟然早已經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實際上,她不想被人知道這些并不是因爲自己失寵而臉面上不好看,而是擔心父母大人替她擔憂。就像尋常百姓家的父母兒女那樣,不管是年老夫婦還是冰凝,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生怕拖累了兒女,生怕驚擾了父母高堂。可是冰凝怎麽也沒有料到,所謂的宮闱密聞原來都是自欺欺人,自以爲隐藏得極好,卻不曾想一直都是讓父母大人爲她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如此一來,冰凝的愧疚之情就更是無以複加。
“娘親,您不要擔心,女兒一直都是本本分分,又有六十阿哥陪在身邊,自是會平安無恙,娘親您就放心吧,女兒是什麽樣的人,您還信不過嗎?”
“娘親信得過,信得過,隻是宮中世道險惡,隻怕你這倔強耿直的性子,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娘親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容易,撞破玉盈和萬歲爺有私情的那回,娘親見你人事不知地躺在床榻上,真怕那是見你的最後一面,後來你快要生六十阿哥那回,娘親見你誰都不認的模樣,真怕你就此回不來魂了,後來好不容易盼着你成了貴妃娘娘,可是好景不長,又被萬歲爺打入冷宮,娘親這心裏頭能不日思夜想嗎?隻好每日三拜菩薩,希望大慈大悲的菩薩能夠保佑你一輩子平平安安,六十阿哥長命百歲,娘親我就阿彌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