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誇張地說,這段日子是十四阿哥人生當中最爲低落的時期,備受皇上存心打壓和穆哲離世雙重打擊的他萬念俱灰,精神萎靡不振,日子在一天天渾渾噩噩地度過。結果原本就是他最爲信賴和依賴的翠珠果然不負穆哲的重望,朝夕相伴、安靜相守,每日寸步不離地精心照顧和勸慰開導,才不緻令他自暴自棄、自生自滅,成爲他最終走出人生低谷的重要支撐力量。
這是翠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換來的成果,自然而然地,她的形象在十四阿哥的心目中一天天地鮮活起來,自然而然地,他的目光開始有意無意地集中在她的身上。也正是這些個有意無意的注視,令他漸漸地萌生了自責和羞愧的感覺。爲什麽呢?
他開始惱恨自己,當初因爲想要穆哲安心養病,才會不顧翠珠的名節答應了她所有的請求,才會當着整個郡王府那些不管是大大小小還是主子奴才的面,上演了那樣的一出戲。這出戲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傷害,畢竟他是主子,寵幸女人是他的特權;這出戲對穆哲也是百利而無一害,托付了身後事,終于可以含笑九泉了。但是對于翠珠呢?
不管怎麽講,雖然翠珠隻是一個奴才,但也畢竟還是個大姑娘家,憑白無故地丢了自己的清白和名節,還沒有得到半點名分,成爲這出戲中唯一的一個受害者。當初演戲的時候,他的整顆心都系在穆哲的身上,根本無暇顧及其它的事情,更何況翠珠隻是一個奴才,爲主子效犬馬之勞不是身爲奴才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然而現在再看看翠珠的處境,他這才發現,她是有多麽的艱難,而他又是有多麽的造孽。
人人都知道翠珠被他收了房,因爲衆人都親眼看得到了親耳聽到了,穆哲也認可了她的身份,還當衆行過了敬茶禮,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表面文章,與翠珠毫無半點關系,她依然隻是他的貼身服侍奴才,依然每日隻是做着自己應做的差事,不管是事實上還是名分上,都與“他的女人”這四個字沒有半點幹系。
雖然實事上翠珠并不是他的女人,隻是他用于補償對穆哲太過虧欠的工具,可是整個府裏除了他和翠珠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事實的真相,她已經被貼上了十四阿哥女人的标簽,所有的人都在笑話她、嘲諷她,癡心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到頭來機關算盡一場空,什麽爺的女人,不過就是一個被主子始亂終棄的小丫環罷了。
直到現在,當圍繞穆哲過世的那些紛紛擾擾都過去之後,他才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才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多麽對不起翠珠的事情。雖然他是主子他是爺,但是沒有翠珠哪裏有他現如今的安生日子?怕不是早就沉淪在人生的種種失意之中,不知今朝酒醒是何年了。
可是翠珠呢?從來沒有跟他提過半個字,也沒有跟他抱怨過半個字,就算是看盡了旁人的白眼,聽盡了衆的嘲諷,仍是堅守初心,堅守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棄、悉心照料,用她那最後一壺水拯救他走出無盡的荒漠,而他回報給救命恩人的,卻是這些羞辱與不堪,而這些羞辱與不堪竟然全都是拜他所賜。
越想十四阿哥的心情越是沉重,越想他越是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根本無法在翠珠的面前擡起頭來,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他湧泉相報的竟是強加在她身上的恥辱。
懷着對翠珠的深深愧疚與自責,十四阿哥再一次将目光集中在了正專心緻志爲他整理桌案的她的身上,一時間竟然有些恍神兒。翠珠不是美得令人眩目的女了,最多也隻是小家碧玉、模樣不差而已,但是……
十四阿哥是皇子出身,自幼接受的儒家教育就是“君子之道”,因而他在平日裏自然總是以君子自居,可是這一回做出的事情卻是禽獸不如,這個認知一旦形成便立即成爲了他的心魔,令他隻要一想起來就備感羞恥。
翠珠是他的貼身奴才,幾乎是時時刻刻服侍在他的左右,因而翠珠晃在他眼前的身影随着這個認知的産生越來越成爲壓迫他心口的一塊巨石,令他久久都喘不過氣來。他不想日複一日地生活在如此重負之下,不想最終被壓迫得精神崩潰,他要主動拯救自己,于是他下定決心朝正在忙碌的那個身影開了口。
“翠珠。”
“回爺,您有什麽吩咐?”
“那個,你先别忙差事了……”
“爺啊,這些差事馬上就好了呢。”
“爺有事情吩咐你!”
“好,好的。”
一聽說有差事吩咐,翠珠果然立即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朝他走來。望着恭恭敬敬站在自己面前的翠珠,十四阿哥突然間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好了,這可是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情形。翠珠再是與衆不同,但到底她還是奴才,因此不管他如何依賴她或是信賴她,平日裏兩個人一直都是公事公辦的樣子,在他惱怒的時候會責備她,在他生氣的時候會大罵她,在她辦錯差事的時候更是會處罰她,可是現在,當他想要向她表達歉意,想要好好補償她的時候,卻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十四阿哥的猶豫踟蹰令翠珠糊塗了,呆了半晌不見他吩咐,弄得她心裏頭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辦錯了差事惹他生氣,于是吓得翠珠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快主動承認錯誤爲好。
“爺啊,奴婢不是存心要辦錯差事的,隻是無心之舉,您氣壞了身子就不值當了,您想要怎麽責罰奴婢都可以,就是千萬不要生奴婢的氣就好。”
見翠珠這般小心翼翼,十四阿哥的心裏頭更不是滋味更不好受了,于是急急忙忙地開口以便讓她寬心。
“不是,不是,你哪裏有辦錯什麽差事,你對爺的好,爺都看在眼裏也記在心裏,爺要謝你還來不及呢,怎麽會罰你什麽。”
一邊說着,他一邊随手将翠珠垂到臉頰上的發絲向耳後擾了擾,這個動作在他做起來是那麽的自然,可是在翠珠的眼裏卻是猶如見到了洪水猛獸般驚詫無比。雖然她對他的愛慕永遠都不會消失,反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就像酒越釀越醇那樣,感情也是越來越深,然而他畢竟是主子,還是個男人,突然間如此舉動,似乎有些超越了主子與奴才的關系,瞬間變得極度暧昧起來。
對他的愛,翠珠幾乎是渴望了有一輩子那麽長,然而當情形似乎在向她期望的方面轉變時,她又害怕極了,害怕這隻是她的南柯一夢,害怕這隻是她的癡心妄想,害怕這隻是她的一廂情願。因爲他說過,他與她隻是要演一出戲,演一出讓大福晉安心的戲,現在大福晉已經過世了,他與她之間的戲也結束了,事實也确實是如此,因此面對十四阿哥這個似乎既再自然不過又再暧昧不過的舉動,徹徹底底地攪亂了翠珠的心。
因爲她根本看不透他的心,所以害怕他會傷了她的這顆心,所以不敢向他坦露她的這顆真心。于是既想愛又害怕的矛盾心理驅使之下,翠珠下意識地選擇了逃避,逃避開他撫上發梢的手。這是人在遇到未知危險時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反應,隻是想要保護自己,而沒有其它的任何情緒,事實上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不要說翠珠了,就是心思最爲玲珑剔透的冰凝也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百轉千回之後又思量再三。
然而十四阿哥并不知道翠珠隻是出于下意識的本能,而誤以爲是嫌棄他,因而在吃驚之餘又隐隐地升起來一股惱羞成怒的情緒來,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一個奴才有什麽權力嫌棄他?
“怎麽?嫌棄爺了?誰當初跟爺說的,生要精心服侍爺,死也要爲爺當牛做馬?你就是這樣給爺當牛做馬的?”
對于十四阿哥的質問,翠珠又羞又急,她本意不是如此,卻無形中造成了誰也不想見到的這個難堪局面,心裏自然是急得不行,可是她一個大姑娘家若是任由他這般輕薄了去,實在也是沒臉見人了,情急之下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于是不由自主地眼淚噼裏啪啦地就掉了下來。
姑娘家都是這樣,不管是卑賤的奴才還是尊貴的主子,隻要是大姑娘家,一旦哭起來很少有能夠止得住的,翠珠也是一樣。實際上她并不是因爲受了他的輕薄委屈得想哭,而是沒有辦法向他表述自己的心情而被逼得隻剩下了哭泣這一個法子,畢竟她既不能說她真的是嫌棄他的觸碰,也不能說她喜歡他的這個舉動,總而言之不管怎麽說都不是她正确的真實的心理活動,于是唯有一個勁兒地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