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清慣例,先皇陵寝的地址由其本人确定,但是陵寝的名稱則需要交由嗣皇帝定奪。早在二月十七日的時候,面對諸王大臣呈送上的九個名字,皇上用針刺破手指,将“景陵”二字圈定,從此,康熙皇帝的陵寝名稱正式确定爲“景陵”。
由于附葬的皇太後(德妃)、皇太貴妃(敏妃)均已過世,先皇的梓宮此時也安奉在景陵的享殿,隻是尚未正式下葬地宮而已,因此此次恭送皇太後前往遵化下葬的同時,還将舉行先皇和皇太後梓宮正式下葬儀式。
皇上對于自己皇阿瑪的喪儀盡心盡力、親力親爲,事無大小、巨細,全都考慮得格外周道,特别是對于景陵的碑匾,由于碑匾是整個陵寝的門面和招牌,因此他更是萬分重視,極爲用心。
景陵的碑匾出于何人之手,皇上一直在猶豫,畢竟他自己的書法造詣極高,因此是由自己親自操刀還是交由當朝極負盛名的文人墨客代筆,困擾了他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過由于皇上對自己的書法造詣曆來都非常自負,而且他的書法也确實具有相當高的水平,具備自負的資本,于是暗地裏已經悄悄地寫了不下上百個“景陵”二字。然而像他那樣自負至極之人竟然也有了不自信的時候,反反複複寫了很多遍,前後曆時長達近一個月的時間,或許是寫得太多了,引發了視覺疲勞,又或許面對的是他最爲敬重的皇阿瑪,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作怪,以至如此自負之人突然間找不到了自信心。
由于是爲先皇的陵寝書寫牌匾,原本就是追求盡善盡美的他,在此時更是陷入了無以複加的極爲苛刻的境地。無論怎麽寫,他不是認爲這個提筆不夠遒勁,就是認爲那個落筆綿軟沒有氣勢。爲了防止自己心浮氣燥,他甚至改變了以住見針插針的方式,而是在繁忙的政務之餘,特意安排夜深人靜無人打擾的這段時間,先是焚香、沐浴、更衣,再靜讀一會兒禅經,這才來到書案前面凝神靜氣,提筆落字,然而即使如此靜心,即使寫了有上百遍,他仍是挑不出一幅令自己滿意的墨寶,懊惱至及的他将筆一扔,索性生起悶氣來。
生悶氣絕對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思來想去,他終于還是決定對這件事情采取廣納賢士的策略,于是一聲輕喚,就見高無庸立即應聲進了屋來。
“回萬歲爺,奴才在。”
“傳朕的口谕,令誠親王、淳親王恭寫景陵碑匾,令翰林院中所有善書的翰林們,一并恭寫,此事需盡快,限三日内完成。”
誠親王不必多說,世人稱其爲三阿哥,作爲一名學識淵博的學者,無論是著書立傳還是書法水平,均有突出表現,特别是書法,京城好多皇家建築及園林都留有他的墨迹,因此被皇上點名根本不出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淳親王,世人稱其爲七阿哥,于今年四月份剛剛被皇上晉封爲和碩淳親王。七阿哥自幼既身有殘疾,因此從他剛一出生的時刻就注定了與儲君無緣的命運,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夠躲開了既血腥又殘酷的奪嫡之争,也能夠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學業上,從而成就了另一位出身皇家的書法高手。對于自己七弟的書法水平,皇上當然是了如指掌,正所謂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皇上自己本就是善書之人,能被他點名前來書寫先皇碑文、牌匾,可見這兩位親王書法水平在所有的皇子阿哥之中堪稱翹楚。加上皇上本人,已經有三位頂級書法高手參與到了景陵碑匾的書寫之中,然而皇上還是放心不下,又特意命供職于翰林院的官員們,無論官級大小、職位高低,隻要是能書善墨之人,都要爲先皇的碑匾貢獻墨寶。皇上如此禮賢下士、求賢若渴之舉,一改從前剛愎自用、一家之言的作風,頗有廉親王廣納賢士的風範,可見他這片誠孝之心,日月可鑒。
八月初十日,這一天是皇上限定的交稿時間,所有墨寶收集齊全,呈上禦覽。皇上見到這些形式不一、風格迥異的作品,一時也是挑花了眼,拿不定主意。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聽一聽各位王公大臣的意見。
在傳旨之前,他特意命高無庸将這此書法作品的順序打亂,不按官職高低來排列,而是胡亂地随意擺放,同時還隐去了署名每一幅字的題字和款識,爲的就是他想要聽到最真實的評價和意見。待一切準備就緒,當包括誠親王、淳親王在内的衆王公大臣一并到齊後,他開門見山地對衆人就此事的原委進行了一番詳細的解釋。
“景陵碑匾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朕事先已令誠親王、淳親王,還有翰林院善書之人予以恭寫。朕自幼蒙皇考訓戒,仿學皇考禦書,經常獲得嘉獎,因此朕也恭寫一份,并不是爲了炫耀朕的長處,而是如果不親自書寫,委實是于心不安。現在這些書寫好的紙頁都在這裏,請各位大人一起細看、品評、推薦,不一定要用朕所書,隻要将書寫得最好的那一份選出來,朕就安心了。”
一番長篇大論說下來,衆人這才明白,原來今天這麽急急地被召見過來,隻是爲了選定景陵碑匾題字之書。因爲在座之人都是久居官場,其中的門道早就看得極其透徹,因此這件表面上看似輕松簡單的事情,每一個人都認爲實則是太不容易。
首先書法作爲琴棋書畫四大才藝之一,其本身不過就是藝術的一種形式罷了,就像詩詞歌賦那樣,可謂仁者見仁、智才見智,或謂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本身就是一件沒有标準,難以評判何爲“最”好的事情。
其次皇上已經開誠布公地講明了,他也書寫了一幅,也位列其中,就算他已經提前表明了很高的姿态“不一定要用朕所書”,但是有皇上的墨寶珠玉在前,誰還敢說别人的作品更好?那不就是等同于在說,皇上的作品不好嗎?就算大家都知道他并不喜歡溜須拍馬之人,但是若要當着皇上的面說出來聖上技不如人,包括怡親王在内也沒有這麽大的膽量。
再者,由于皇上欽點的文人墨客都是頂尖高手,從翰林院選拔出來的墨寶也是世間少有的珍品,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作品都是齊鼓相當、難分伯仲,不但皇上挑花了眼,就是在座之人也是難以立見高低。
最後,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從客觀上來講,皇上的書法已經非常好了,既然皇上的書法已經非常好了,各幅墨寶又都是各有千秋,何不就此做一個順水人情,既保全了皇上的面子,又讓皇上盡了孝心,又不會得罪其它人,完全就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爲?
衆人的這番大大小小的心思實際上也是張廷玉的意思。張廷玉是皇上非常信任的一位心腹大臣,更重要的也是極爲得天獨厚的優勢在于他不是皇親國戚,因經在衆多墨寶皆出自于皇族之手的情況下,由他出面率先領個頭,既顯公平,又顯份量,就算萬一被皇上責罵也無傷大雅。
此時朝堂之上當即是形成了人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局面,衆人的目光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直直地朝張大人頻頻投來,張延玉眼見自己成了“衆矢之的”,雖然他不想當那個出頭鳥,隻想當個縮頭烏龜躲在角落裏,無視衆人的目光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無奈事所願違,突然間他發現無數道投在他身上的咄咄目光之中,有一道來自于高高在上的正前方,作爲每日都要見上三四遍的主子,張廷玉即使不擡頭都能夠分外清醒地感受到那凜冽的王者氣息,既然躲也躲不過,他隻好硬着頭皮起身行禮。
“啓禀萬歲爺,微臣自不量力,鬥膽進獻一言。”
“噢?是張大人,快快請講。”
若不是比試墨寶,而是比試腹黑,那就根本不用評判,皇上是當仁不讓、衆望所歸的第一名。剛才分明是他在用淩厲的目光逼迫張廷玉率先表态,現在張大人不得不奉命行事,他反倒來了一個狀似驚訝之語的“噢?”張廷玉當然是被皇上的明知故問氣得夠嗆,不過誰讓人家是主子他是奴才呢,唯有認命罷了。
“啓禀萬歲爺,微臣雖然才疏學淺,不過唯對書法之藝略有研究,縱觀在列的各幅墨寶,雖然都各有所長,然而依微臣來看,甚是獨愛這一幅。”
皇上裝傻,他更要裝傻,不過張廷玉這個裝傻可是學問極大。首先謙稱自己才疏學淺,表明自己不是一個狂妄自大之人,其次再自誇他本人唯對書法之藝略有研究,充分表明他不是在溜須拍馬,選中皇上的墨寶完全是單獨從技藝的角度出發。因此張大人一邊自說自話,一邊将手指向其中的一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