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人所言甚有道理,但以朕的才疏學淺的眼光看來,也有以偏蓋全之嫌。雖然朕現在隻有四位皇子,但是朕在臨終托孤的時候能有幾位皇子誰能算得出來?另外,江山是要世代相傳的,就算朕最終的時候哪怕隻有一位皇子可傳皇位,然而朕的皇孫有幾位,誰能夠現在就替朕算出來?而朕的皇玄孫有多少位,又有誰能夠算得出來?除去你們在場的這幾位大人之外,就算是滿朝文武,全國上至總理大臣,下至九品芝麻官,有哪位大人能給朕算出來?”
說到這裏,皇上故意停頓了一下,隻見全場鴉雀無聲,就知道沒有任何人能夠反駁他的這些話,他才輕蔑地哼了一聲,又繼續開口說了起來。
“朕是一代天子,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朕是明君,朝令不能夕改,不但是朕,就是朕的子孫也不能三天兩頭地政令頻出。立儲之事乃是關系到大清朝千秋萬代、江山永固的國之根本,豈是一朝一夕的兒戲之舉?既然不是臨時的應對之策,就要世代相傳,今天朕隻有四個阿哥,可以任由你們妄自揣度,将來的皇子皇孫可就不止四個,到了那個時候,看你們誰還能揣度出來,看你們的子子孫孫還有誰能夠揣度出來!”
不同最初的冷嘲熱諷,也不似第二輪的神閑氣定,現在的皇上完全就是擲地有聲、氣勢磅礴,即刻就将在場的群臣都震懾住了,屋子裏登時一片鴉雀無聲,任誰都是連大氣都不敢出。經過此役,皇上即刻扭轉了時局,又重新奪回了主動權。
皇上的震懾作用足足持續了将近一刻鍾的功夫,不過說到底姜終究還是老的辣,立即又有一位不怕死的大臣站了出來,而這一位也是皇上的老熟人,馬齊!兩朝元老,滿州重臣。當看到站起來的那個人是須發皆白、身形硬朗的馬齊之時,皇上頓覺心中是那麽的好笑,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他倒要好好看看這個“老不死”的馬齊能給他說出點兒什麽新鮮東西來。
“啓禀萬歲爺,爲臣也是才疏學淺,不過臣多年承蒙先皇聖眷隆恩,再是不才也要冒死直言。”
馬齊是兩朝元老,德高望重,在朝中地位直逼康熙朝的開國四大輔臣,不看僧面看佛面,連皇上都不能夠小觑他的實力,再不是心腹奴才卻也不得不賣他一個面子,乖乖地将其納入本朝的總理事務大臣,是四大總理事務大臣中唯一的非皇族出身官員,可見他所代表的先皇舊部的力量有多麽的強大,強大到一貫自信又自負的皇上都必須重視。
正因爲馬齊在康熙朝緻仕四十餘載,是目前爲數不多的朝中老臣,也是老臣中極少數能夠入了皇上眼的先皇舊部,他的一言一行才會格外的引人注目,雖然來自皇上心腹力量的高其倬打響了反對呼聲的第一槍,卻是沒有讨得半點便宜,被皇上連諷刺帶挖苦地輕松打敗,但是馬齊是何許人也?怎麽可能也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果然,老将出馬一個頂倆,先是在才疏學淺這個皮球上踢了一腳,然而步入正題之後竟是矛頭直指要害,殺了皇上一個倒吸冷氣,不得不攢足了精神沉着應戰。
“臣知道,儲君乃關系大清江山社稷的國之大計,乃立國之本!我大清朝乃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曆經太宗、世祖、聖祖,四代滿人勵精圖治奪取的江山,太祖、太宗和聖袓皇帝都是純正的滿州出身,世袓皇帝的額娘亦乃尊貴的蒙古貴族,臣暫不謬論是不是秘密立儲,臣隻是爲了江山社稷永固,懇求萬歲爺切不可因一已偏好而将老祖宗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讓外戚啊!”
馬齊的這一番言論雖然偏離了秘密立儲的核心内容,但卻是因爲話題敏感,言語又極富号召力和感染力,一下子觸動了滿蒙出身官員的脆弱神經,在漢族官員占極少數的朝堂上引起了巨大的共鳴,仿佛是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裏,于是先是得到了年長滿族大臣的随聲附和,既而引得一屋子的滿族王公大臣們群情激昂,一時間場面幾有失控的危險。
馬齊果真不愧老江湖,皇上在立儲制上的革新重在“秘密”二字,而馬齊一番幾乎是老淚縱橫的血統出身論當即成功地将目标從“秘密”轉到了“立儲”上面,令今日商議的重點不是儲群人選的确立方式,而是恨不能今天就選立出來這個儲君到底是誰。
對于馬齊作爲兩朝元老、朝中重臣說出這番極具煽動性的血統出身論的言論,皇上也像衆人一樣,被狠狠地戳中了脆弱的神經,不過與滿蒙王公大臣不一樣的是,他并沒有急于開口解釋什麽,而是一言不發,靜觀諸位大臣的賣力表現,表現出了難得的耐心。
從衆人的反應來看,雖然他剛剛抛出來的秘密立儲制遭到了完全一邊倒的反對之聲,但是他非常清楚,衆人反對的,不是他的秘密立儲制度,而是他将要秘密立儲的這個人!也就是說,到目前爲止,沒有任何人反對這個新生的立儲制度,反對的,全是他打算确立的新的儲君人選。這是一個重要的信号,至少他這幾年花費在革新立儲方式上的心血沒有白費,至于真正的儲君是誰,反正是密而不宣,他有必要正面予以理會嗎?
若是沒有馬齊如此露骨的反駁之聲,皇上還能夠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佯裝不知蒙混過關,然而馬齊的這個血統出身論說得是那麽明顯,就差指名道姓說出“年氏貴妃”和“皇八子”來了,皇上還能夠坐視不管?
就在他極度矛盾,猶豫是否要開口反駁之際,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之聲漸漸地攀升到最高峰,群君熱議之聲勝過市井瓦肆勾欄,恨不能要将乾清宮的房頂掀翻,場面已經完全失控。皇上知道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滿漢血統問題,矛頭則直指福惠阿哥,原來以爲秘密立儲可以避免皇子之間的血腥鬥争,但是眼前之一幕布令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康熙四十七年的一廢太子之争,盡管已經過去十四年的時間,然而如出一轍的場面令皇上仿佛有一種時光倒轉的恍然之感。那個時候,他一直是“避其鋒芒、韬光養晦”理論與實踐的最佳诠釋者,也正是依靠這一策略,才成功問鼎九五至尊。現在同樣的一幕再度上演,也令他再次深刻地體會到了,隻有深藏不露,才是最好的保護。
他以爲這個秘密立儲可以将福惠阿哥藏得非常好,好到衆人能夠自動忽略掉這個還不滿兩歲的小阿哥,自動地被排除在儲君人選之外,可以在他的羽翼庇護下安靜從容地成長,待足夠強大、足夠睿智的時候,從他這個阿瑪的手中接過如畫的江山。然而這一切仍是在第一時間就被老奸巨滑的馬齊識破他的處心積慮,毫不留情地将他拆穿,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爲衆矢之的。
皇上自以爲把心思掩藏得足夠好,然而他卻是完完全全地低估了愛情的力量,本是想要深藏不露,就像在奪嫡之時誰也看不出來他是最在意的那個人,可是愛情實在是魔力無邊,将他徹底地降服,先開始還有他與冰凝的分分合合在衆人面前虛晃一槍,到後來兩個人消除隔閡,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之後,他就知道,那麽多年的處心積慮,那麽多年的小心翼翼的保護統統在他對冰凝毫不掩飾的獨房專寵面前土崩瓦解。
愛屋及烏,他這個一貫自诩清高之人仍是沒有能夠免俗。一個還不到兩歲的連話都說不利落的小阿哥之所以能引得他如此一邊倒的偏心和偏愛,甚至超過了能夠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幾近成年的其它三個阿哥,完全都是因爲小阿哥有一個蘭心惠質、聰慧出衆的額娘,以緻于他對福惠的這份喜愛和偏好,完全是不吝惜一切誇贊、溢美之辭,鍾愛之情溢于言表,就連天資愚鈍或是神經麻木之人都能夠看得出來,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