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面對這個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十三弟,皇上縱使有多少感慨萬千最終全都化作了順應天意,畢竟強扭的瓜不甜,水到渠自成,他對十三阿哥的兄弟情份有日月可鑒,強求更會适得其反,等到怡親王什麽時候自覺自願地與他這個皇兄不再刻意生分客套的時候,就說明他們兄弟兩人終于可以回到曾經的從前了。想明白了道理,他也就不再糾結于十三阿哥那番君君臣臣的理論,趕快開口轉移了話題。
“來來來,趕快裏面坐吧。”
一邊說着,皇上一邊将手臂搭上怡親王的肩頭,生怕他再客氣,皇上又趕快繼續說道:“自從朕登基以來,整日爲政務所忙碌,咱們兄弟好久沒有這麽随意地談談了。”
“皇兄所言極是,臣弟也是格外懷念那些日子呢。”
說話間之兩人就來到了裏間屋,在皇上的力邀之下,最終是在炕桌兩側分賓主落座,高無庸親自上茶,又極有眼力勁兒地放下裏間屋的簾栊,驅走了端茶送水的太監宮女們,獨自一人在外間屋候着。
待屋子裏再度安靜下來之後,皇上才又重新開了口。
“既然你也如朕一般格外念想那些日子,那今天朕就問問你,你可知朕爲何将你的親王封号定爲‘怡’字?”
作爲與皇上親密無間、默契有加的十三弟,作爲博學多才、文武雙全的十三阿哥,怡親王在皇上下發晉封的當時就立即明白了皇兄的良苦用心,因此即使是皇上現在突然問起來其中的奧妙和蘊含的典故,他自然是不假片刻思索就對答如流。
“回皇兄,臣弟不才,既然皇兄問到這裏,臣弟就鬥膽妄自揣度聖意一回,如有不當之處,還望皇兄恕罪。”
若是從前的十三阿哥早早就有問必答了,哪裏像現在這樣,回複之前光是客套話就說了一大車,什麽臣弟不才,什麽鬥膽妄自揣度聖意,什麽如有不當還望恕罪,皇上越聽心中越不是滋味,越聽心中越是有氣,于是還不待十三阿哥說完就開口道:“你這番話朕聽得耳朵都已經起繭子了,若是再啰嗦下去,朕可是要昏昏欲睡呢。”
“誤了皇兄時辰,臣弟實在有愧,那就長話短說,臣弟竊以爲,‘怡’字,當出自《論語—子路》: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皇兄借此向世人表明與臣弟的兄弟情分,不知臣弟此番領悟得當與否。”
“此言極是!極是得當!既然臣弟已經領悟了朕的深意,還望臣弟能身體力行,不要再跟朕這麽疏遠了。”
這一晚上皇上被十三阿哥的客套生分弄得心中極不高興,原本還不想說得這麽直白,隻是隐隐約約地暗示一番,哪裏料到他本就是一個火暴脾氣,這般隐忍實在是辛苦,于是開始還神态自若、波瀾不驚地跟十三阿哥言來語去,結果到最後終是按耐不住心中的火氣,直接要求怡親王不要再跟朕,就像三歲的小孩子向父母讨要糖果似的。
皇上的“坦誠布公”弄得怡親王面色極爲尴尬,要知道這可是有着鐵腕手段的一代帝王,卻是卸下慣常的面具以真性情展示在他的面前,十三阿哥怎麽可能無動于衷?在怡親王的内心深處,随着皇上的登基,他與皇上之間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疏遠,相反并肩戰鬥的這小半年以來,他們之間的感情更是加深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是十三阿哥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居功自傲、小人得志之輩,而是懂禮數、明是非、知大義的賢臣良将,要讓他還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地對待他的皇兄,确實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就像突破重重關隘那樣,首先要克服心理上的重重障礙。
皇上因爲生分的兄弟情而受傷很深,對此十三阿哥當然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不過怡親也有自己的苦衷。一方面确實是因爲君臣關系的禮數束縛,再是兄弟,但也不能逾越了君臣之分,一方面也是不想因爲這份兄弟情而享有額外的特權,不想皇上因爲給予他額外的特權而招至朝中非議,進而影響他的皇兄江山永固。
皇上當然知道十三阿哥心裏是怎麽想的,又有多少顧慮都是爲他這個皇兄考慮,隻是理解是一回事情,很受傷又是另一回事情。此時眼見着因爲自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步步緊逼,令怡親王面露難色,甚爲難堪,皇上完全是看在眼裏,疼在心中。他的本意隻是想讓兄弟之間重回那種自然輕松、親密無間的狀态,并不是想要把他的十三弟逼迫到牆角,令他難堪,要看他的笑話,而且這種事情總歸還是要慢慢來,心急也沒有用,欲速則不達,隻有十三阿哥自覺自願與他親密無間才是真正的回到從前。連皇上自己都不能理解,以前不是一直都沒有逼迫過老十三嗎?怎麽今天就這麽沉不住氣,突然間就非要這麽地分事非曲直?心生萬分悔意的皇上臉色也有些尴尬起來,爲了盡快扭轉這個令倆人更加生分的局面,皇上趕快換了一個輕松的語氣,換上一個輕松的話題。
“十三弟此次前來,是有什麽事情要吩咐朕?”
皇上特意用了“吩咐”兩個字,爲的就是要将剛剛那濃郁的尴尬盡快地化解開來,十三阿哥當然是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因此也趕快順水推舟,盡最大努力也換上一副輕松的口氣。
“皇兄!您這麽說,臣弟可實在是擔當不起。不過,此次臣弟還真确有一事,想要與皇兄相商。”
“好,有什麽事情盡管說出來,讓朕看看該怎麽辦。”
“臣弟想請皇兄收回上谕。”
“什麽?收回上谕?哪道上谕?”
當高無庸前來禀報怡親王求見的時候,皇上還不待與十三阿哥見面就立即意識到了他此番前來的目的是什麽。實際上皇上一直認爲他爲敏妃争取的優厚恩典是十三阿哥理所應當的,根本不值得他前來謝主隆恩,不過既然他已經等了這麽長時間,皇上心中慚愧才趕快迎了出來,否則以皇上的脾氣禀性,斷斷是不會接受他的這番謝意。現在眼看着躲不過,十三阿哥執意又提起了那道上谕的事情,皇上無奈,隻得是充傻充愣,故作不知,不過這副迷茫的樣子還真就唬住了怡親王,詫異才不到半天的功夫怎麽他的皇兄就忘到了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回皇兄,就是……就是您今天下午說的那個賜臣弟額娘祔葬皇阿瑪地宮的那道上谕。”
“噢,你說的是那道上谕呀,唉,賢弟應該不是不知道‘君無戲言’這四個字吧?讓朕收回成命實在是爲兄實難從命呀!”
皇上說完爲了掩飾自己的心虛趕快抄起炕桌邊的茶盞輕啜一口,又給了怡親王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來力證自己的有心無力。十三阿哥豈是這麽兩句話就能夠輕輕松松地被打發走的?他這次前來可是抱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定決心,斷然不會隻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更不是虛情假意一番。
“皇兄,就當臣弟是懇求您,還望您收回成命吧。”
一邊說着,十三阿哥一邊就勢下了炕來,雙膝一跪就再也不說不動。皇上一看這個情勢當然知道怡親王這回是動真格的,于是也不敢再端着架子,而是趕快也得炕來,一把就将十三阿哥扶了起來。
“老十三你這是幹什麽?!不是朕不答應你,真的隻是君無戲言,上谕豈能朝令夕改?”
即使皇上親自下炕相扶,十三阿哥仍是執拗地不敢起身,同時擡起頭來,目光烔烔地望看他的皇兄,朗聲說道:“皇兄,您可是知道現在不管朝堂還是坊間都有些什麽傳聞嗎?”
不提傳聞還好,一提起“傳聞”兩字,皇上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廉親王一夥極盡造謠之能事,搞得他腹背受敵、狼狽不堪的樣子,心中的火氣登時就大了起來。
“朕不管有什麽傳聞,朕就是要這麽做,如果有人不滿,甚至造反生事的話,就讓他們鬧去,朕倒要看看他們能鬧出一個什麽結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