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鐵腕手段确實是已經發揮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否則他也不敢以一已之力挑戰群臣的容忍度和底線,抛出敏妃升位和遷葬這個驚天巨雷。由于忌憚皇上的君威,衆人不想做被打的出頭鳥,于是一個個全都低頭屏氣聽他講解半于邊疆新政的又一個大膽創新。這個新政就是後世所說的“改土歸流”,通過逐步廢除原來統治少數民族地區的土司頭目,改爲由朝廷中央政府派任流官的新制度。這是大清帝國邊疆政策的又一大創舉,皇上扔下的這顆炸彈的威力一點兒都不亞于皇貴妃事件,甚至更加具有震撼力。畢竟皇貴妃問題就算是說出大天來都是皇上自己家的内務事務,不過就是因爲帝王是天家,要做帝國臣民的表率,做綸理常綱的楷模,所以才會由家務事變成了國家大事,但是這種事情與邊疆新政這類真正的國家大相比,重要程度自然是差了十萬八千裏,這是對權力的重新洗牌,是對大清帝國疆土的保有與治理産生深遠影響的重大事件,衆人當然是無一例外地全都豎起了耳朵,仔仔細細地對這個改土歸流聽個明明白白,生怕落下哪一句重要的話而沒有全部理解。
若說皇上是個成功的謀略家果真是全部屬實,沒有半點誇張。他就知道皇貴妃事件會掀起軒然大波,他自己還會落得一個“衆叛親離”的下場,得不到同盟軍的半點公開支持,所以他才會選擇先行抛出這個重磅炸彈,趁着衆人亂手忙腳亂之際,一邊一錘定音,一邊再抛出一個殺傷力更加巨大的“改土歸流”,将權臣的目光都吸引到這個邊疆新政上面來,畢竟對于疆土的統治管理是國家的根基,當然是要比後宮皇貴妃重要許多倍,疆土是關系到國家和臣民的生存問題,而後宮皇貴妃則是倫理朝綱問題,隻有先要解決了生存問題才能考慮社會道德問題,這個道理誰都清楚,又因爲“改土歸流”中包括的政策、核心、措施等等都實在是太過創新,完全颠覆了衆人此前對于邊疆土司制度的理解與認識。要知道土司制度已經存在了上千年,始于唐宋,盛于元明,一朝動下如此大的手術,即便是身處統治階層都心有餘悸,擔心能否順利實行,因爲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發少數民族的叛亂,從而影響邊疆地區的安定,繼而影響整個帝國的領土完事和政權根基。
實際上關于“改土歸流”新政皇上早就考慮了許久,是完全成熟的施政措施,隻是他選擇了在這個時候冷不丁地抛出來,爲的就是讓皇貴妃問題順利過關。由于改土歸流實在是太過大膽,太過創新,太過挑戰群臣的認知,因此衆人無一不對這個秘密醞釀的新政産生了或驚恐或贊同或抵制等等不一而足的态度,但無一例外的則是對這項新政的關注程度達到了親所未有的高度,那個曾經掀想驚濤駭浪的皇貴妃早就被人們抛到了腦後邊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了。
所有的人都能夠忘記皇貴妃問題帶來的巨浪滔天,唯有怡親王無法忘記,畢竟他是皇貴妃事件的最大受益人,他怎麽可能像個沒事兒人似的也忘到了腦後邊呢?雖然他也和衆人一樣對這個改土歸流充滿了極度的好奇和也給予了極度的重視,畢竟皇上從來對他都是最交心的,這個新政也隻有他一個人事先從皇上那裏或多或少地聽到一些口風,因此既是因爲他對改土歸流事先有了一星半點的了解,也是因爲難以從皇貴妃事件中立即抽身,因此整個下午在商議邊疆新政的時候,與衆人群情激昂、熱烈争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十三阿哥一直是眉頭緊鎖、一言未發,整個人的精神都不在狀态,甚至還有走神的情況發生。
由于涉及到邊疆統治的重大革新,改土歸流絕不是皇上憑借自己的一言堂就能夠确定下來的事情,因此即使是熱議了整整一個下午仍是毫無頭緒,贊成派與反對派形成了鮮明的兩大陣營,各抒己見、毫不相讓。反正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争論清楚的事情,反正也不是需要立即實施的政策,反正天色已晚饑腸辘辘,皇上一聲令下,暫時中止了衆說紛纭,留待稍後再議。
先是因爲皇貴妃後是因爲改土歸流,這一下午群臣們遭遇皇上的輪番轟炸,足足議了三個時辰,早已經是口幹舌燥、身心俱疲,因此皇上這一句“暫且退下”就像是沙漠中行走數日忽然發現了綠州的旅行者,當即似獲得了大赦般地即刻告退,不多時,東暖閣就恢複了安靜。不過,最終還是有一個人不請自留,那就是怡親王。
皇上也累了有三個來時辰,發話暫停商議之後,不等群臣表态就自己先行退到後面去飲茶更衣,自然是沒有料到十三阿哥竟會留了下來。待他稍事歇息準備着手批閱奏章的時候,高無庸見十三爺等得辛苦,不忍心讓這位爺熬壞了身子,于是瞧準時機悄然上前禀報。
“啓禀萬歲爺,怡親王門外求見。”
“什麽?十三爺還沒有回府嗎?”
“回萬歲爺,正是,剛剛十三爺根本就沒有退下去,一直在外面候着呢。”
“你?你怎麽不早說?還不趕快請怡親王進來回話!”
皇上一聽怡親王一直在外面候着,心裏頓覺愧疚不已,若高無庸早些前來禀報,他一定會和十三阿哥一同飲茶更衣,哪裏還要等得這麽辛苦?可氣高無庸這奴才,怎麽越來越不會辦差事了?又氣又惱也是于事無補,于是趁着高無庸退下傳話之際,皇上也追了過去,打算親自将十三阿哥請進了裏間屋來,将功補過一番。
怡親王沒有料到皇上會親自出來接他,當即是受寵若驚。
“愚弟給皇兄請安。”
“唉,趕快起來,趕快起來,高無庸這奴才可真是誤事!朕都不知道你一直等在外面,若是早些知道也不會要你耽擱這麽長時間……”
“皇兄實在是客氣了,愚弟也沒有等多長時間,再說也是應該的……”
“你怎麽居然跟朕還客氣上了?朕不是說過,隻有咱們兄弟兩個人的時候,不要拘泥于這些虛禮嗎?”
“皇兄萬不可如此,禮制不可廢,禮節也不可除,弟爲臣、兄爲君,兄弟情是兄弟情,君臣禮是君臣禮,兩者互不相幹,豈有因兄弟情分而廢了君臣禮的道理?”
皇上才隻說了一句話,就招來了十三阿哥這一番兄兄弟弟、君君臣臣的長篇大論,對此,皇上既是無可奈何,更是拿他這個十三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從前的十三阿哥雖然也是格外尊重、敬重他這個四哥,但是從前的十三阿哥也會時不時地與他開開玩笑,甚至還會捉弄他一番;從前的十三阿哥還會與他海闊天空地徹夜長談,每到興起之時,或是酒至興頭,更會率性而爲,甚至是直言不諱、不拘小節。
然而這一切都随着皇上的登基而成爲了過往雲煙。自從雍正王朝開啓以後,十三阿哥比以前更加敬重他,但是這份尊重之中卻平添了新的内容:更加的謹小慎微、更加的深思熟慮。對此,他也在暗暗猜想:也許是剛剛開始發生這種身份、地位的變化,才會令他的十三弟這麽拘禮,相信随着時間的推移,以前那個率性随意自然的十三弟總會重新回到他的面前。
皇上等了半年多的時間,等到的不是十三阿哥的逐步放松,重回從前的曠世之交、豪情萬丈,而是變本加厲的小心謹慎,雖然這位怡親王還是一如既往地全力支持他這個皇兄,兄弟之情非但沒有半點損傷甚至比金還堅,但是另一方面,十三阿哥從禮節上來講對他更加地尊敬、更加地謙恭。無論他語重心長地說了多少次,都再也不能找回那個灑脫不羁、仙風傲骨的十三爺了,更不要說徹夜的深聊長談,或是即興的飲酒作詩,從此這些從前最普通最平常的事情現如今隻能是出現在午夜夢回時分。
實際上改變的豈止是十三阿哥,皇上自己不也是改變了許多嗎?從前的他還有雅興飲酒作詩,現在的他除了公文就是公務,哪裏還有半點時間附庸風雅?他也不想如此,他也想回到從前,隻是當他面對彼此之間既熟悉又陌生,既親近又生分的關系完全是徒然無力,這樣的感覺令他實在是太過迷茫,太過傷感。難道說這也是他奪取皇權所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之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