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去狠手的皇上偏偏遇上了下得去狠手的十四阿哥,這招招見血的狠手,将皇上幾乎逼入了絕境。百萬賞銀與兩個奴才全是他的軟肋,哪一個條件他也無法同意。如果他同意了,失去庫銀和良臣的他就是兩手空空,僅憑怡親王一已之力,他們立即面臨的就是窮途末路;而不同意的結果,則是謠言四起,軍心動搖,他一樣是被逼到了懸崖的邊緣。
此次宣十四阿哥進宮,皇上本是打算從他的口中探得一些情報,哪裏想到心機與智謀早已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的十四阿哥打了一個漂亮的反擊戰,非但沒能讓皇上讨得半點消息,還被殺了一個丢盔卸甲、潰不成軍,簡直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懊惱到極點的皇上連與十四阿哥多說一句話的心情都沒有,最終隻是朝他無奈地揮了揮手。
“十四弟,朕隻有一句話要跟你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如果你認爲你活了三十多年,日子已經足夠久了,可是朕還是要告訴你,那日子還确實是不夠久。隻有你走完了這一輩子,你才有足夠的把握去判斷,何爲‘路遙’,何爲‘日久’。隻是這個時間太長了,代價太大了。你,好自爲之吧。”
皇上既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更不要提十四阿哥那個總理事務大臣的任命的事情了,就這麽話裏有話地結束了這次極不愉快的談話。十四阿哥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爲皇上真要有什麽授予他一官半職的念頭,他隻不過是借此機會裝瘋賣傻,出一口惡氣而已,因此對于皇上的這番答非所問,雖然也聽得出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但十四阿哥仍是沒有真正地聽進去多少,當然也就沒有過多地理會,直接來了一句“臣弟告退”之後就大踏步地出了東暖閣,留下皇上一個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這次面聖,明顯是十四阿哥占了上風,如果依着他從前的脾氣禀性,面對這極爲難得的一次與皇上的較量中大獲全勝的局面,定是會欣喜若狂,繼而勇追窮寇,殺個片甲不留,然而現在的他竟是沒有半點心思繼續與皇上周旋下去,而是意興闌珊地倉皇而退,因爲此刻的他将所有的精力和心情全都系在仙逝的皇太後一人身上,即使是面對皇上,面對這場自己的權力之争,卻也早已經是無心戀戰、落荒而逃。
對于先皇而言,十四阿哥不過是他衆多皇子之一而已,雖然也是父子情深,但畢竟還有那麽多的兄弟姐妹們分散或者說是稀釋了這份原本就不算太多的父愛,畢竟皇上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國家大事上,能夠留給皇子們的父愛實在是少之又少。但是相對于皇太後而言則完全不一樣了,皇太後隻是一個後宮女人,全部的心思當然都放在自己的兒女身上,他是皇太後最爲疼愛和在意的兒子,他幾乎享受着獨子一般的母愛,這份濃濃的母子親情在面對他最親最敬的額娘永遠地離開的時候,頓時變成了一把利刃,刺得他早已經支離破碎的這顆心幾乎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十四阿哥神情落寞地走了,而皇上的心情更是糟糕透頂,第一次完敗給他的十四弟,對于像皇上這樣又驕傲又自負之人,打擊有多麽的沉重可想而知。十四阿哥承受着巨大的喪母之痛,皇上何嘗不也是如此?皇太後也是他的親額娘,以他的誠孝之心定是想要像普通人那樣能夠承歡她的膝下,盡一個兒子的孝道,然而四十多年的積怨實在是太深了,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得以改觀呢?最終皇上的這個心願随着皇太後突然間撒手人寰而永遠都沒有能夠實現,皇太後的封号她拒絕了,皇太後的宮殿她也拒絕了,就連最後孝敬給她的那份“子孫饽饽”還是假借了十四阿哥的名義才最終成功地送進了皇太後的口中,事到如今,皇上隻剩下抱恨終生和空留餘恨。
皇太後的猝然離世帶走的不止是十四阿哥的悲痛萬分和無盡哀傷,皇上也是太後的親兒子,無論他們有多大的矛盾,母子血緣親情永遠也不可能變更。雖然從表面上來看他與皇太後劍拔弩張、寸步不讓,實際上他也有他的苦衷,就好比他做出将皇太後梓宮停靈甯壽宮的決定,雖然違背了皇太後的生前意願,然而他這麽做的目的并不是爲了一己私利或是打擊報複,而是出于維護倫理朝綱的需要,出于鞏固皇家政權的需要,畢竟永和宮是妃子之宮,怎麽能夠成爲太後的停靈之地?如此這般豈不是要天下朝綱大亂,被世人诟病和恥笑嗎?
在停靈的問題上違逆了皇太後的意願,對此皇上再是認爲自己理直氣壯、問心無愧,然而那個人畢竟是他的親額娘,從理智上來講他是照章辦事,從感情上講卻也是心有不安,更何況他曆來都是“孝”字當先之人,如果不考慮其它因素,單單是違背額娘意願這一點而言就可以算得上是不孝。爲了彌補這個“不孝”之舉,更是爲了體現他的誠孝之心,皇上特意決定在蒼震門内設倚廬缟素居喪。
先皇龍馭賓天的時候,皇上在乾清宮東庑居喪,現在皇太後駕鶴西歸之時,他也是絲毫未減居喪規制。一個是帝,一個是後,按照喪儀禮制來講還是有所差别的,可是皇上不想心中留有遺憾,也是想給他們磕磕絆絆、形同虛設的母子關系畫上一個圓滿的句号,因此硬是費盡心思突破了以往慣常的帝王居喪做法,在蒼震門單獨設置了倚廬。
所謂的倚廬,不過就是用五根橡木斜倚在中門外的東牆,上面蓋上草苫,搭成的簡陋草棚而已。要知道,皇上由于早年曾經有過中暑的經曆,是個絲毫不畏懼嚴寒但極其害怕炎熱天氣之人。現在正是皇太後大喪期間,也是京城盛夏酷暑最爲難耐之時,不但要穿上裏三層、外三層的缟衣素服,還要一日三次守靈,對他這樣一個不耐暑熱之人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不過皇上既是因爲是百善孝爲先之人,也是因爲停靈甯壽宮而深感“不孝”,因此在喪儀上不敢有半點松懈與怠慢,不管有多麽繁忙,一日三次守靈從不曾間斷,不論是早晚似蒸籠般的悶熱無比,還是中午驕陽似火、熱浪滾滾,他從來都是衣冠齊整、一絲不苟,守靈時間也是分秒不少,甚至夜半時分還會在公務之餘前去祭拜。如此率先垂範的結果就是他在與大自然的抗争中敗下陣來,多次因爲暑熱而緻昏倒在靈堂前。
此時年二公子已經時任川陝總督并署理甘州軍務,得知皇太後駕鶴西歸的消息後,對于他那個皇帝妹夫極爲畏暑的情況很是擔憂。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而言,除了忠心耿耿地追随皇上以外,雖然仍有些不甘心,但識實務者爲俊傑,另外他也不想冰凝難堪,不管心裏如何,面子上的事情還是要過得去。不過他也是讀書之人,少年得志,總歸還是心高氣傲了許多,讓他立即調轉陣營,行溜須拍馬、阿谀奉承之能,對于年羹堯來講還是一件羞于啓齒之事。然而,他從前的陣營和立場可是衆人皆知,不盡快向皇上表示衷心,日子長了,豈不是要讓疑心極重的皇上對他心存不必要的誤會嗎?
既想仕途一片光明又不想奴顔卑膝的年二公子這段時間以來可是着着實實地犯了愁,向皇上表個忠心以求自保勢在必行,舍不下他這張臉對皇上無緣無故地低三下四也是一貫的性情使然,實在是難爲了他這個堂堂總督、七尺男兒。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皇太後突然間過世了,這件事情對于皇上來講是萬分悲痛,對年二公子而言卻成了一個絕佳的契機,知道皇太後大喪期間必然少不了各種繁缛禮節,也知道皇上的身體受不住酷暑煎熬,于是在向皇上遞交的請安奏折中,特意提請他這位皇帝妹夫要愛惜身體,确保龍體聖安方是爲民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