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不管皇太後的病情會是什麽情況,他都要做最壞的打算,做最好的準備。
打定主意之後,皇上立即傳了兩道聖旨下去。第一道是宣十四貝子即刻啓程進京面聖,他不敢說十四阿哥此次進京的目的是面見皇太後,畢竟現在皇太後的病情尚未确定,随着這道聖旨的下發,定是會提前走露了消息,若是十四阿哥聽到皇太後病危的消息,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還在遵化皇陵的時候就大鬧一場,再得到京城别有用心之人的裏應外合,怕不是要引起一場不必要的麻煩與混亂局面,因此一貫小心謹慎的皇上自是不敢打草驚蛇,按下皇太後病情危急的消息秘而不發。
另外一道聖旨則是對太醫院下發的,要求太醫院所有太醫,不論擅長何種科别,都要即刻被編入輪值,每隔4個時辰輪換一批。此時已經是快要一更天了,這道聖旨的下發意味着沒有在太醫院值班而是回府居住的太醫也要即刻從府中啓程趕來永和宮,此道聖旨引發的動靜自是不小。不過自禁食以來,皇太後一直身體不适,太醫院也是多次被皇上要求全體太醫輪值候命永和宮,因此這道聖旨的下發不會引起太多的側目與關注。
待兩道聖旨盡數發下去後,方方面面的準備都做好之後皇上才重新回到裏間屋,回到皇太後的病榻前坐下。而皇太後雖然陷入了意識模糊,但是這一次皇上重新回來仍是讓她感受到了有人進了屋裏,禁不住下意識中又問了一句:“老十四回來了?”
望着病榻中已經因爲昏迷而神智不清的皇太後,皇上的心中突然間湧上一股巨大的酸楚。都說“子欲孝而親不待”,雖然他一直竭盡全力侍奉他的額娘,然而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真情,他自己心裏最清楚。對于這樣的狀态,從前的他總是振振有辭:額娘的心裏隻有老十四,額娘從來不喜歡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額娘逼迫他的,更何況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一切,他哪一樣都沒有落下。
是的,這些全都是事實,然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現在的皇太後已然是時無多日,他還鑽這些牛角尖做什麽?他們戰鬥了一輩子,抗争了一輩子,結果卻是到頭來誰也改變不了她是他親生額娘的現實,誰也改變不了血濃于水的事實,那麽他們此前的鬥争豈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情?可是當他明白這些道理,意識到這些錯誤的時候,竟然是老天爺再也不打算給他改正這些錯誤的機會了。
帶着深深的愧疚與無限的遺憾,皇上暗暗下了決心:不管額娘能不能挺過這一關,他都要從現在開始,全心全意地,就像對待他的皇阿瑪那樣對待他的額娘,隻因爲他是一個孝子,他就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甯可全天下人都負他,他也不要負天下人,那就從自己的額娘開始吧,從現在開始吧。此時,他知道皇太後心中熱切地地盼望着十四阿哥,他不想讓她再失望,她這一輩子,失望的事情太多了。假若他的這個法子能夠治好皇太後的心病,從而帶動病情好轉,起死回生,他就算是将錯就錯,當一回假的十四阿哥又如何?隻要他的額娘能夠長命百歲,就是要了他的心他的肝都義無反顧,更何況隻是冒充一回罷了。
主意已定,皇上輕輕地回應道:“額娘,兒子在。”
因爲擔心皇太後回過神兒來看出破綻,皇上特意用了“兒子”來自稱而不是“老十四”,這樣即使皇太後神智清楚過來也挑不出任何的問題。
皇太後現在早已經是處于無意識的狀态,那一聲“老十四”隻不過是潛意識的本能反應,哪裏還分得清眼前站的是何人,哪裏還分得清自己身處何地。此時猛然聽到有人回說說“兒子在”,也忘記了平時十四阿哥的自稱是“老十四”,而是正像皇上預料的那樣,真就以爲眼前之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十四阿哥,于是伸出手來一把就拉住了皇上的胳膊,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老十四,你真的是額娘的老十四嗎?你知道額娘等你等了多久嗎?你怎麽也不說回來看看額娘?”
“額娘,兒子這不是來看您了嗎?”
皇上一邊哽咽而小心地回複,一邊将皇太後死死地拽着他的那隻手從胳膊上放下來,繼而用自己的一雙大手将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滿滿地覆上,又緊緊地包裹起來,仿佛他包裹的不是僅僅進皇太後的一隻手,而是他這顆忏悔的心。
“知道”十四阿哥來回到京城來看她,皇太後的心中登時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所包圍,深深地沉浸地“母子重逢”的巨大欣喜之中,然而隻是片刻的欣喜之後,她的眼中又滿含起無限的焦慮與擔憂。
“老十四啊,額娘還是要再勸你一句,你可千萬要聽額娘的話啊!千萬不要再跟老八他們摻和在一起了!他們跟你不是一條心,額娘知道你想要什麽,可是,老八他們跟你想要的是一個東西,所以他們根本就是靠不住的,你要是不聽額娘這句勸,你早晚要被毀在他們的手裏,老十四,你聽到沒有,趕快答應額娘啊!”
皇上當然知道十四阿哥想要什麽,此時聽聞皇太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這句話,雖然心中也不是很痛快,畢竟皇太後在這個時候,念念不忘的還是要幫十四阿哥奪回皇位,然而至少還有很大的欣慰,那就是她沒有給十四阿哥出主意如何去奪他的皇位,而是提醒老十四離八阿哥他們遠遠的,由此可見,不管皇太後如何與皇上勢不兩立、形同陌路,然而在臨終之言的時候,她并沒有教唆十四阿哥與他殊死而戰,這說明在她的心中還是有一杆稱,知道誰是靠得住的朋友,誰是靠不住的敵人。
這個認知令原本就原諒了皇太後的他更加堅定地認爲自己的決定是正确的,一家人終究是一家人,再是勢同水火,也終究是流着相同的血,說不出兩家話來。想到這裏,皇上的心中也是一股巨大的暖流湧動不停,握着皇太後的那雙手更加地緊了緊,才哽咽地開口道:“回額娘,兒子聽到了。”
她的老十四聽到了,她終于可以踏踏實實上路,死而無撼了!
“聽到了就好,聽到了就好……”
皇太後的說話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弱,終于,她又沉沉地昏迷了過去。皇上見狀,知道她剛剛那番話實在是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于是沒有再喚她,而是将她的手輕輕地放回到錦被中掖好,又吩咐秋婵好生伺候,然後起身來到外間屋。
“高無庸。”
“回萬歲爺,奴才在。”
“立即傳朕的口谕,命侍衛吳喜和朱蘭太前往遵化,接十四貝子回京、即刻啓程。”
剛剛下旨令十四阿哥火速馳往京城,但是由誰去傳他這道聖旨卻是來不及多說就因爲皇太後忽然間醒來而沒有來得及吩咐,因此他剛才的那個口谕還沒有得到立即執行。此時眼見皇太後神智越來越是不清,精神越來越是糊塗,皇上再是不願意正視現實,然而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經明白無誤地預示着什麽,如果掩耳盜鈴的駝鳥政策換來的是十四阿哥與皇太後錯過最後一面而陰陽兩隔,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爲此,皇上一出裏間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确定了傳旨官員,且要求即刻啓程。
這是最壞的打算,然而皇上賭不起也輸不起,盡管從本意上來講,他當然是希望皇太後身子順順當當地度過今夜這場危機,然後病情轉危爲安就此好轉起來。然而剛剛在皇太後那裏經曆了一場好似臨終囑托的悲涼場景之後,皇上痛定思痛,決定隻要十四阿哥不再行颠覆皇權的種種違逆之舉,就此遠離八阿哥一夥,他一定不會難爲這個親弟弟,就此他們母子相依爲伴。既然皇太後心心念念她那個小兒子,既然他已經下定決心成全他們那對母子,既然讓一個人幸福的全部含義就是實現她所有的願望,那麽他就不打算讓十四阿哥再去地皇陵了,畢竟這個親兄弟已經在西北呆了那麽多年,爲國爲家出了那麽大的力,該是享幾年清福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