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到今天,皇上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前來探望冰凝了,這一次是他今天第五次過來探望,在她的身邊也坐了有一陣子了。不知道冰凝什麽時候能夠醒來,每一次都是希望而來失望而歸,多次的希望過後又是多次的失望,以緻于他對冰凝何時能夠醒來已經不敢再抱有任何的幻想。然而事世總是出人意料,驚喜總是等在不經意的拐角之處。這一次當他像往常那樣,一有點小小空閑,哪怕是不吃不喝也要過來看看冰凝,結果竟然就是這一次,冰凝臉上如兩把小扇子般的濃密睫毛終于微微地翹起來,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然而,也正因爲是意外的驚喜,令皇上面對冰凝那道探尋的目光之時,竟是不敢勇敢地迎上去,而是躲躲閃閃地想要回避,因爲他還沒有想好如何開口。從昨天早上到今天傍晚,他一直在不停地思考這個問題,也一直都沒有尋到一個合适的答案。
冰凝也是萬沒有想到,仿佛是将陰曹地府統統地走了一個遍,既見了閻王也見了小鬼,然而不管她如何虔心誠意,最終竟是誰也不肯收留她,又把她推回到了這世上,而回到這世上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就是他,刹那間一股巨大的暖流湧上冰凝的心頭,繼而雙眼又被淚花填滿,似乎喃喃細語之聲。
“萬歲爺,真的是您嗎?”
“是的,是朕。”
聽到冰凝開口,皇上情不自禁地捉上她的小手,舉到自己的臉頰上,靜靜地感受那冰涼的溫度,即使院外暑熱難忍,知了叫個不停,可是冰凝的手竟似一塊冰坨般寒涼刺骨,令他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傷感。
“哭什麽呢?當了額娘怎麽還要哭?”
“臣妾生了嗎?”
“是的,生了,生了一個小阿哥。”
“真的嗎?”
聽到皇上對她說自己生了一個小阿哥,當即忍不住眼眶紅了起來,緊接着淚水湧了上來。
“對不起,萬歲爺,臣妾令您失望了。”
“何出此言?”
“臣妾食言了,沒能爲您生個小公主。”
冰凝這次生産極爲兇險,可以說是死裏逃生,好不容易勉強撿回一條性命,竟然還在耿耿于懷這件事情,皇上的心中有說不出來的難受,握着她小手的這一雙大手也禁不住松軟了下來,半晌之後才用哽咽的嗓子輕聲安慰她。
“小阿哥好,小阿哥可以和福惠做一對好兄弟,他們将來可以一起讀書,一起打獵,一起建功立業,一起成爲國之棟梁……”
“可是您最需要的還是一個小公主,不曾想臣妾竟是那言而無信之人,終究還是欠下了您的。”
“欠下了好,你就下一次再來還給朕。”
下一次?冰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夠有下一次。先皇是皇上的阿瑪,最爲直系的親人,按照禮法,有三年的守孝期,守孝期間也有相應的禮法禁忌,比如做官的要告“丁憂”不得繼續爲官,且“三年”守孝中,不得娶妻納妾,不得娛樂,不能參加宴會應酬,夫婦不能同房,家屬不能生孩子,否則經人告發就要辦罪。皇家是禮儀的典範和楷模,自然更是要嚴格遵守。
皇上不但是極爲誠孝之人,又是極重禮法之人,因此不要說最愛寵愛的冰凝,就是整個後宮中任何一個女人也不能懷胎生子。然而三年孝期結束之後呢?也是皇上繼位之後首次大選秀女開始之時。由來隻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而她剛剛欠下的這個債怕是永遠也還不清了。想到這裏,一股熱淚瞬間再度湧了上來,淚水開始還似那斷了線的珠子,眨眼之間就像決堤的洪流。
皇上見狀一下子就慌了神兒,兩個人剛剛這不是說得好好的嗎?還開起了小小的玩笑,怎麽隻是在一瞬間冰凝就臉色大變了?他又快速地回想了一下,也不覺得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不過鑒于冰凝心思實在是太過缜密,連他那麽精心炮制出來的“婉然”回信都能被她看出破綻來,令他備受打擊的同時再也不敢狂妄自負,因此當他面對冰凝突然間如決堤般的淚水,當然是不敢掉以輕心,生怕自己說的哪句話、哪個字洩露了天機,被冰凝抓住了把柄,繼而生疑。
皇上翻來覆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會是自己的哪句話出了差池,惹了冰凝的淚眼滂沱,然而冰凝半天沒有開口,他也不想急功冒進自亂了陣腳,想來想去,也隻能得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硬着頭皮将這出戲繼續演下去。
“怎麽,你這是想要賴賬不還嗎?朕可是要跟你說清楚了,這一回你可是欠了朕的高利貸,一輩子都還不清了,先從生小公主開始還,然後你還要再生小阿哥,然後再生小公主……什麽時候生不動了,你才能算是還清了朕的……”
本來隻是輕松的玩笑話,可是皇上竟然率先說不下去了,他的心如刀割般地疼痛,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夠當着冰凝的面哭泣,不能夠當着她的面流淚,雖然他從昨天到今天已經不知道暗暗流了多少眼淚。
望着皇上泰然自若地開玩笑,冰凝卻是再也無法繼續這個悲傷的話題,于是悄悄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又似兩把小扇子似地覆了上來。如此躲避開他那如矩般的目光之後,她才重又另起了一個話題。
“嗯……小阿哥叫什麽名字?”
這一回皇上終于長長地吐一口氣出來,因爲這個問題他早早就有備而來。自昨天清早得知翊坤宮的消息并匆匆前來探望之後,他就一直不停地思考着這個問題。這是他和冰凝的第三個小阿哥,不管是福宜還是福惠,他爲小阿哥起的名字都是出自《詩經》,也全都被冰凝輕輕松松地猜出了出處,這一回,不知道他和冰凝是不是還能夠繼續延續屬于他們兩個人之間獨有的心有靈犀。
“朕已經給他取好了名字,就叫福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冰凝脫口而出這句詩句,然而說出之後她又有些後悔,帶有“沛”字的詩句千千萬,這一句也不是出自《詩經》,而是出自《九歌·湘君》。明明知道這句詩不是出自《詩經》,冰凝仍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瞬間就想到了這裏,然後又不經大腦地沖動回複,哪裏還是從前那個遇事沉穩、鎮定自若的她呢?不但神态不再鎮定,就連自信也跟着蕩然無存,因此脫口而出之後,冰凝因爲不敢肯定,複又睜大了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充滿了疑惑的目光靜靜地望向了他,仿佛是在學堂裏面對檢查課業的師傅。
那麽多含有“沛”字的詩句,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皇上怎麽能夠無動于衷,怎麽可能不感慨萬千?他從來都是借詩言志,這一次他之所以摒棄了《詩經》,是因爲《詩經》中的詩句太過浪漫、太過甜蜜,一如從前的他們,安然偏居王府一隅,猶如世外桃源般獨享其樂。現在已是時過境遷,随着他成爲一代帝王,屬于他們之間的愛情再也不是卿卿我我、小小甜蜜,而是風雨同舟、大氣磅礴。因此在起名字的時候,他選擇了同樣大氣磅礴的《九歌》,來歌頌、紀念他們與衆不同的愛情。
此刻的冰凝一雙半疑惑半自信的目光像極了詩句中的女主人公問向她的戀人:“你有什麽心事猶豫不前?爲了誰把小舟擱淺在沙洲之中呢?”
他當然也會如詩句中的男主人公那樣堅定不移地回答:“還不是爲了你嗎?爲了你妙麗的容顔,我乘坐走得很快的桂舟來追趕你,見了你我就不想走了。”
隻要身邊有她,他就哪兒也不想走了,不但他自己不想走了,也更是害怕她獨自走了,留他一個人如孤雁難行!昨天,驚心動魄的昨天,他以爲他的仙子就這麽走了,駕一葉扁舟,乘春風而來,踏歌而行,漸行漸遠……整整一夜,他就這樣守候在床邊,握着她的手,一整夜都不敢松開,他要将她拉回來,拉回到他的身邊,他們要有船同行,有車同乘,有路同走,有愛同享。
此時此刻,聽着她喃喃地說出的“君不行兮夷猶”,說出的,不就是他心中的所思所想?如此默契的兩顆心,這世上還能有什麽能将他們分離?
是的,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将他們分離,永生永世都不能夠!想到這裏,面對冰凝疑問的目光,皇上并沒有開口說半個字,隻是那雙一直緊握冰凝的大手再度緊了又緊才複又作輕松地開口。
“沛乃充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