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皇上所料,剛一進宮門,就聽到了正殿方向傳來的一陣陣的歡笑聲,期間還夾雜着讀信聲和教書聲。
“小姨額娘,您再給女兒讀一遍吧。”
“這是你額娘寫來的信,再說了,小姨額娘不是已經教過你了?怎麽還讀不下來?”
“不是,不是,女兒覺得您讀信的聲音可好聽了,您讀信的樣子也是美極了,女兒聽不夠也看不夠……”
“你這小嘴兒,光會說好聽的。我可是知道,你額娘的聲音更美呢,從小老人們就誇你額娘,嗓音甜美,就像那樹上的黃鹂般婉轉動聽……”
冰凝不說還好,隻這一句,又勾起了皇上的傷心。他當然知道,冰凝說的是實話,沒有一點謙虛,因爲婉然的嗓音甜美動聽,實在是人間稀有,那個出生于江南水鄉蘇州的姑娘天生的一口吳侬軟語,即使是後來由于到了年家而不得不學了一口标準的京片子,但是鄉音難改,仔細聽還是能夠聽得出來江南小調的韻味。再加上她天生一副溫婉柔情的性子,即便是在北方生活多年,仍是難掩她江南美女的綽約風姿。
走神了大半天,皇上終于使勁地搖了搖頭。從前婉然活的時候,他還能夠忘記得掉,現在伊人故去,怎麽反倒是越來越放不下了?就在他情緒低迷之際,忽又聽到湘筠的聲音。
“好了,好了,小姨額娘,您說的什麽都對,可是,現在女兒的額娘不在身邊,女兒就想聽一聽額娘的聲音,受一受額娘的寵,您就不能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冒充一下女兒的額娘,給女兒讀一讀嗎?”
“好好好,答應你,答應你,不過小姨額娘可就隻能冒充一次,如果不像的話,可不要笑話小姨額娘。”
“湘筠怎麽會這麽不識好歹呢?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
湘筠一邊說着,一邊朝冰凝眨了眨眼睛,裏面全都是鼓勵的目光,冰凝這下子總算是稍稍踏實一些,于是也先靜了靜心氣,之後才緩緩地開口。
“吾女筠兒,來信悉收,甚喜。數日不見,女兒已能寫下許多字句,爲娘看之欣喜若狂,也甚爲放心。爲娘不在之日,萬事需以你皇阿瑪和小姨額娘的教誨爲先,切不可任性爲之。額娘一切安好,無需惦念。即日。”
何謂繞梁三日不絕于耳,皇上認爲不過也就是如此吧。冰凝已經讀完了這封短短的不到一百來個字的家信,可是皇上仍是沉浸其中難以自拔,冰凝的嗓音雖然沒有婉然那種婉轉動聽的先天優勢,然而由于充滿了感情色彩,透出聖潔的母性光輝,如此一番細讀下來,即使沒有親眼見到這幅畫面,皇上的心中早就描繪出一幅聖母教學的唯美畫卷。
特别是這教學的内容還是他字斟句酌、親自拟寫而成,每一個字都是他細細推敲的結果,生怕哪一個字用錯,引發湘筠的質疑,包括那個“筠兒”,皇上從來沒有聽過婉然在私下呼喚小格格,完全是憑借年家對女兒的乳名稱呼都是“盈兒”和“凝兒”來判斷,湘筠平日裏的乳名或許就應該是“筠兒”。是不是“筠兒”他已經無從考證,爲此他隻好是賭一把,沒想到竟然賭成功了,婉然私下喚小格格果然用的就是“筠兒”。
一封家信隻有短短的不到一百個字,他知道不管是湘筠還是冰凝都是極不解渴,但是他不敢再多寫了,生怕言多必失,畫虎不成反類犬,再者說了,這才是第一封信,以後他還要再炮制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仗要慢慢地打,信要一封一封地寫,切不可一次用盡全部氣力,這是兵家大忌,他怎會不懂?
這封家信是他的傑作,最終由她細細讀來,一字一句,哪裏該輕,哪裏該重,全都處理得恰如其分,與他當初寫就的時候所醞釀的情緒嚴絲合縫般地吻合,就像好她事先已經知道這封信是他寫成的,按照他揣摩出來的婉然的心境再一一傳遞到湘筠的耳朵裏。
對于湘筠來講,整整一個下午以來,她已經來來回回地聽了不下二三十遍,也看了不下二三十遍,區區短篇家信早已經是背得滾瓜爛熟,現在再度聽到她的小姨額娘用她那特有的嗓音讀來,雖然與她親生額娘相比相差千裏,但是從中傳遞出來的深深母愛卻是完全一模一樣,分不清哪一個母愛更深,哪一個母愛更沉。
此時,“婉然”的來信已經再一次從頭至尾全部讀完,湘筠默不出聲了許久,整個大殿靜得出奇,唯有風吹樹葉的沙沙扭,還有蟬兒在樹梢上“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冰凝知道湘筠想她的親生額娘了,不忍心打攪小格格,因此也沒敢再出聲,隻是任由這初夏的黃昏靜悄悄地陪伴小格格思親的愁緒無盡地蔓延。
大約過了有半盞茶的功夫,皇上終于率先忍不住了,擡腳朝大殿走去。由于他剛剛到的時候,特意吩咐了奴才們不要前去傳話,因此隻有在大殿中的冰凝母女以及月影、凝霜她們幾個近侍奴婢不知道皇上的大駕光臨。
因爲已是初夏,大門不再緊閉,而是換上了紗簾,因此即使是遠遠地走來,可是透過簾栊,皇上仍然可以隐隐約約見到那一對正深深沉浸在幸福中的母女倆人,一個諄諄教誨,一個孜孜不倦。他舍不得打擾她們的安甯,更是不忍心破壞這美麗的畫卷。
當皇上的腳步聲剛剛響起的時候,冰凝并沒有在意,以爲是幾個奴才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辦差事,然而随着他的腳步越來越近地臨近正殿的時候,仿佛是心有靈犀一般,也因爲是太過熟悉他的腳步,令深深沉浸在母女情深之中冰凝突然間反應過來,這腳步聲怎麽那麽像皇上呢?她一邊想一邊就擡起頭來,果然不出她的所料,皇上正在高無庸和小武子的陪伴下朝正殿走來,已經馬上就地挑簾進屋了,于是冰凝一邊喊湘筠一邊迅速起身,終于在皇上進門的一刹那,一衆人等全都利落地完成了恭請聖安的動作。
冰凝當然還是在皇上進門之後進行了口頭請安,皇上卻是連她起身都覺得甚爲辛苦,于是趕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冰凝。
“以後就不要起身了,萬一有什麽閃失可就不好了。”
“回萬歲爺,臣妾每日不知要起多少回身子呢,也不見有什麽礙事呢。”
“你平日起身都是有月影在一旁服侍,可是請安的時候,月影要忙着她自己的請安,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顧着你?”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的,朕說了不用起身就不用起身。”
冰凝知道跟他講不通道理,也就不再繼續在這件事情跟他糾纏,免得又鬧不痛快,不過已經有了不痛快的苗頭,氣氛已然不太融洽,于是她隻好待衆人将他服侍落座之後趕快另尋話題。
“啓禀萬歲爺,多謝您。”
“謝朕什麽?”
“當然是這個了。”
冰凝一邊說着,一邊将放在小桌上的“婉然”來信雙手遞遞給他。
“萬歲爺,這可是婉然姐姐的信呢。”
“噢,這麽快就寫了回信?”
“您怎麽不看看?”
他還用看什麽?全是他自己一手策劃寫的,早就是倒背如流了。他不但要臨摹婉然的筆迹,還要模仿婉然的口氣,花費的心思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現在做賊心虛的皇上連一眼都不敢再去看自己的傑作,就像是燙手的山芋似的,生怕冰凝看透了他的把戲,前功盡棄。
冰凝哪裏知道皇上的心思?她既是想與他分享婉然來信的快樂,也是想讓他審查這封信,連她二哥的信都主動上交,更不要說她姐姐的了。而且這封信原本就是應該先上交皇上審查,隻是爲了讓湘筠高興高興,一睹爲快才壞了規矩,怎麽說都是她有錯在先。正好皇上來了這裏,何不趕快認錯?結果冰凝執意要讓皇上看,而皇上退避三舍,不願接手的樣子讓冰凝極是焦急:萬歲爺這是怎麽了?看樣子,不像是生氣呢,既然不是生氣,爲什麽不肯接過去?難不成是爲了避嫌?怕接了過去,被自己誤會他們兩人藕斷絲連?他怕她誤會,可是她還怕他誤會呢,誤會她們姐妹私通情報,既然他不接,她就要想辦法讓他接。下定了決心,冰凝隻是一轉念就想出來了一個好主意。
“啓禀萬歲爺,您快來看看,姐姐的字怎麽都不像她寫的了!”
聞哪此話,皇上登時覺得天都要塌了下來!怎麽,朕臨摹的不像嗎?這丫頭看出什麽破綻了?急得他一把抓過信,仔細認真地審視了起來。冰凝一看皇上這麽急急地拿了信過去,終于哧哧地笑了起來。
“萬歲爺,您終于肯看信了?”
直到這裏個他方才知道又中了冰凝的詭計,虛驚一場,化險爲夷,令他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