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日,康熙皇帝的梓宮奉安景陵享殿。
待全部儀式舉行完畢,回到駐地行宮後,皇上沒有給任何人以半點喘息之際,就在毫無征兆的情形下突然間下發了一道口谕:皇十四弟、貝子允禵留遵化守陵;向雅圖、孫泰、蘇伯、常明等永遠枷示,其年十六以上之子皆枷。侍衛副将李如柏一并留遵化守陵。
此前冰凝已經預感到了皇上要将十四阿哥流放的意圖,這一回果然應驗了她的猜測,隻不過是地點從張家口變成了遵化。
此喻的下發當即在前朝和後宮中引發的震驚一場不亞于強地震帶來的後果,衆人當即就是心知肚明,皇上這是要對十四阿哥痛下殺手了。所謂的留在遵化守陵,不過是将十四阿哥軟禁在了遵化而已,此地遠離京城,謀反很是不便,既有地理上的不便,也有人員上的不便,更有條件上的不便,畢竟這裏是他們的皇阿瑪、皇法瑪的陵寝之地,行刀光劍影之舉簡直就是不肖子孫,是要遭天遣的。另外,對向雅圖等人的枷示,不過是打掉十四阿哥的左膀右臂,令其孤掌難鳴;令李如柏一并留在遵化守陵,不過是在此監視并限制十四阿哥的一言一行,畢竟李如柏是皇上的親信副将。
對于皇上的這個舉措,沒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隻是在時機的選擇上,打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誰都沒有料到,皇上會選擇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向十四阿哥動手,而且還是冠冕堂皇的守陵!十四阿哥怎麽可能抗旨不遵?如果抗旨不遵,不僅僅是對皇上的謀反,更是對大行皇帝的不孝不敬。
皇上對十四阿哥的這個處置實在是心狠手毒,但也不得不說是棋高一籌。選擇遵化作爲軟禁十四阿哥之地有他深思離慮的想法,一來爲先皇守陵是任誰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理由,這道聖旨将十四阿哥死死釘死在遵化,沒有絲毫反擊還手的機會。而且景陵遠離京城,完全就是一座孤島,皇太後娘娘和八阿哥一夥根本就是鞭長莫及。而留在京城實在是有養虎爲患之嫌,京城是他的根基所在,在京城留居時間過久,越是不可避免地給了十四阿哥大肆培養親信、結交朋黨的可乘之機,待他逐漸羽翼豐滿之後,就更難以解決,那樣的局面,皇上隻要想一想就後怕不已。
對于八阿哥一夥,如果将來志不同、道不合,他會毫不留情地治罪。可是對于十四阿哥,他下不去這個狠手,畢竟那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皇上永遠也繞不過這道坎,解不開這個結!
他深知自己的弱點,無非就是一個“情”字,不管是對親人還是臣子,他害怕萬一有那麽一天,十四阿哥羽翼豐滿到嚴重威脅到他皇權的地步而不知道該怎麽辦。與其那個時候左右爲難、進退維谷,甚至是兵敗麥城而後悔,還不如現在就不給他任何可趁之機,早早将十四阿哥的勢力扼殺到搖籃中。而留守景陵,應該是最好的歸宿。
皇上不但對外公開下發了上谕,還對副将李如柏私下面授了口谕:十四貝子在遵化守陵期間,府邸是他唯一自由行動的場所,出了府門之外必須來嚴加看守,即使是前往先皇的陵寝,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如忌日等情形之外,一律不準他無緣無同地前去私自參拜。
接到守陵的上谕之後,原本就處在刀鋒浪尖之上,精神早就緊張到快要失控的程度,此時這道上喻剛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唰地一下子斬斷了他所有的後路與退路,十四阿哥終于被徹底地激怒了,喪失理智的他直接就沖向了皇上在遵化臨時駐地的寝宮。
“啓禀皇兄,老十四今天可算是領教了,這世上再是陰險狠毒之人也比不過皇兄您呢!”
“十四弟,你何出此言,朕命你爲皇阿瑪守陵,難道不是你作爲一個兒子天經地義的職責嗎?”
“好,好,老十四我承認那是作爲一個兒子天經地義的職責,不過,老十四不僅是兒子,也是老子,這當老子的職責,皇兄怎麽就不提了?”
“十四弟何出此言?你當你的老子,與朕有何幹?”
“好一個‘與朕何幹’?說您是天底下最爲陰險狠毒之人實在是太便宜了!簡直就是虛僞狡詐的小人一個!”
“你!?如此出言不遜,目無尊卑,你想要造反是不是?”
“放心,皇兄,造反的事兒,老十四現在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老十四還是要先把老子當好再說!”
“你這一晚上口口聲聲地說要當老子,難不成你今天硬闖寝宮就是爲了跟朕來說你要老子麽?”
“對!皇兄說得一點都不錯!請皇兄将格格還給我!”
格格?由于滿清入關不久,關于稱謂還沒有像漢人那樣厘得清楚,就好比這格格,既可以是指寶貴人家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也可以是養在宮中的公主,還可以是身份低微的妾室。因此十四阿哥口中的“格格”既可以是指婉然格格,也可以是指湘筠格格。就十四阿哥來說,他現在找皇上要人當然要的是湘筠格格,因爲他發過重誓,一定要将湘筠格格撫育成人,告慰婉然的在天之靈。
然而正是因爲“格格”的範疇太廣了,而皇上又是剛剛命人從蒙古将婉然的屍骨起出運送回中原,雖然做得是人不知鬼不覺,但是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而有些底氣不足,現在十四阿哥登堂入室、明目張膽地向他讨人,盡管前面已經圍繞“老子”的問題而唇槍舌劍一番,此時此刻由于關心則亂,皇上竟是将十四阿哥口中的“格格”下意訓地理解成了婉然格格。
盡管皇上或多或少有些心虛,但是被十四阿哥這個硬闖寝宮之舉攪得有些亂了方寸,自己心虛是一方面,因婉然凄慘的結局而替她不值則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因此十四阿哥不提婉然還好,一提到婉然,立即點燃了皇上胸中憤怒的火焰。
“你還好意思要求朕歸還你的格格?既然你有膽量來跟朕讨,那麽朕就在今天明明白白地把話說清楚了,你可是要聽好,從今往後,婉然再也不會是你的什麽格格!”
十四阿哥被皇上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莫名其妙,他此番前來隻不過是讨回他的湘筠小格格罷了,結果小格格沒有讨回來,怎麽又稀裏糊塗地把婉然牽扯了進來?婉然?皇上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那個女人再也不會是他老十四的格格了?那她會是誰,難不成皇上這是要破壞祖制,将婉然追谥爲婉妃娘娘?
“皇兄,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婉然再也不是老十四的格格?”
“那你聽清楚了,從今天起,不,應該是從她出生之日起,她就是隻是鎮江将軍田家謂的女兒,田沐雨。她從來也不曾是什麽十四貝子府的格格,從前不是,以後也不是,永遠都不是!”
“田家謂?田沐雨?”
“怎麽?朕的話你沒有聽清楚嗎?還是說你不想承認這個事實?田家謂是婉然的親生父親,她既不是年玉盈,也不是喜塔臘婉然,她隻是田沐雨。”
“不,不,不!她是年大人的養女,她是十四貝子府的格格……”
“老十四,朕想要奉勸你一句話老生常談之話,識實務者爲俊傑,不要這麽執迷不悟!”
“你,皇兄,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是朕歁人太甚,朕隻知道一句話,勝者爲王敗者寇!”
“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
“好一個‘爲什麽’!這句話該是朕問你吧?你既然不愛她,你爲什麽要娶她,你娶了她,卻又爲什麽一次一次地傷害她,這個‘爲什麽’,你能給朕解釋清楚嗎?”
“……”
一場激烈的唇槍舌戰最後以十四阿哥的沉默而告終。皇上說的一點兒都不錯,既然自己不愛她,爲什麽要娶她,既然娶了她,又爲什麽一次一次地傷害她,以緻最終賠上了卿卿性命?無論怎樣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當初他娶她的時候完完全全地懷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最後這一次的荒漠獨行,若不是爲了他的一己私利,又怎麽會成了這種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這個局面并不是他所希望的,雖然隻是後來一切都失控了,但是假若沒有他這個自以爲是、自作聰明的計謀,沒有他這個利用女人沖鋒陷陣的夫君,婉然應該現在好好地呆在貝子府裏,繼續她花一樣的年華。然而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十四阿哥的沉默是他不由自主示弱的前兆,而皇上的策略從來都是勇追窮寇,決不會因爲對方的讓步妥協而心慈手軟,現在的他要一鼓作氣、乘勝追擊,打到對方毫無半點還手之力直至心甘情願認輸爲止。
“老十四,你對她曾經做過的那些‘好事’,不要以爲朕沒有追究就意味着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