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的身邊就恰好有一株梨樹,恰有那潔白的花朵正飄然落下。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不正是他與婉然的真實寫照嗎?然而即使是空折枝,他仍是要折,爲她折下,因爲她是梨花仙子,若是沒有梨花相伴,豈不是辜負了滿園梨花的盛放送别?于是他直接伸出一雙手,輕而易舉地攀上身側的枝頭,折下那開滿花朵的枝桠,一枝,兩枝,三枝,四枝,五枝……
此時陪在皇上身邊的隻有蘇培盛和高無庸兩人,見皇上親手折枝,本想上前相勸皇上愛惜身子,這些事情由他們這些奴才來做即可。然而他們全都是王府舊人,都知道他們的主子爲什麽會親力親爲,也知道他們的勸阻是多麽的蒼白無力。
待花枝成爲滿滿的一捧之後,他便親手帶着這些梨花枝朝萬福閣堅定地走去,再緩緩地拾階而上。當最後一級台階被他抛在身後的時候,婉然的靈柩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正安安青青停放在萬福閣大殿的正中央,僧侶們齊聚在右側,俯首垂目,虔誠誦經。
他徑直走到婉然的靈柩前,高無庸會意,悄悄地指揮一直在旁邊恭候的奴才們打開了棺蓋,皂布整整齊齊地覆蓋在屍骨之上。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撫上這皂布,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下面的硬骨,硌得他的大手生疼,甚至疼出了淚水,因爲心也在一起疼。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與婉然相見,從此一别,将是真正的永遠再無相見之日,真正的天各一方、陰陽兩隔。
随後,他将手中整整一大捧的梨花枝,一枝一枝,順序地輕輕碼放在皂布之上,在皂布的映襯下,這些梨花仿佛比雪還要白,白得刺目,更刺心。
一直跟随地他身邊的高無庸見狀趕快将捧了一路的錦盒遞上來,于是他一樣一樣地取到自己的手上,再一樣一樣地放到棺柩之中,先是盛放詩卷和帕子的鵝黃色錦盒,然後是裝有頭面首飾的剔紅漆合,最後放入的,是他剛剛吹奏過,還沾染着斑斑血痕的湘妃竹箫。
默默地做完這一切,他的心中才稍稍感覺到一點慰籍,于是在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之後才擡起頭來,卻是赫然發現殿外站着的幾個随行奴才的手中,每個人都懷抱着滿滿一大捧梨花枝,不用問他就知道,一定是高無庸剛剛悄悄吩咐這幾個人折來的,因爲蘇培盛的性情他最清楚,智慧有餘,但風花雪月不足。
見此情景,他朝那幾個人點了點頭,于是衆人魚貫而入,他從他們的手中接過這些梨花枝,逐一碼放進棺木中,直到最後将整個棺柩裝得滿滿的,再多一枝都放不進,他才算罷手。于是他稍稍向後退了一小步,恭候在身邊的那幾個奴才于是悄然上前将棺蓋重新放好,耳畔依然是不絕于耳的朗朗誦經聲。
棺柩隻能在潛邸停放一晚。雖說是在潛邸,又是連夜做的法事,凡事慎之又慎,然而紙終究還是包不住火,皇上當然知道,這麽敏感的事情若是一旦傳揚出去,不僅會被唯恐天下不亂的敵手們抓住把柄再度散布謠言惑衆,還會引發他與十四阿哥新一輪的争鬥,雖然十四阿哥并不愛婉然,但是一旦有了發難的借口誰會輕易放棄?更何況他早已經做出了讓婉然魂歸故裏的決定,也與她隆重地告别,更是帶上了冰凝與湘筠的全部寄托,因此實在是沒有必要再多留一天半天,當然是事不宜遲,明天一大清早天還不亮就要啓程前往蘇州,而現在也已經是四更天了!
再有多少不舍,再有多少悲傷,他都必須跟婉然說再見,不,是說永别了!盡管蘇州距離京城并不算遙遠,然而他沒有任何前往她的墓園憑吊哀思的籍口,這一别真的就是“若不相愛,絕不相見”,那就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吧,祝福她在極樂世界中,安然幸福。
說好的訣别就要信守,終于皇上在最後一遍四更鼓敲響之際,狠下心來,起駕回宮。
此時的冰凝正似睡非睡地躺在翊坤宮的床上,雙眸微閉。當她将送給婉然姐姐的那幾樣東西交給小武子之後,心中忐忑不安了許久,因爲她知道皇上見了那頭面首飾定是不很滿意,生怕皇上差人過來要她換一件,于是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的回話,結果等到快三更天了仍是沒有等來任何消息,就隻得是聽從月影的規勸,趕快躺下歇息,即使她自己不困,肚子裏的小阿哥也累了。由于皇上的大駕光臨以及籌劃确定并翻找帶給婉然的物件,令她比往常都要晚很多才躺下,而且躺下的時候确實是極度的疲憊。
然而盡管已經躺在床上,又累又乏,滿腹心事重重的冰凝卻根本睡不着,她想要知道,皇上将十四阿哥發配到張家口或漠北的時間會有多長,可是他一晚上連發配的事情都沒有跟她的提,她又怎麽可能逾越了做女人的本分而主動張口向他提問呢?既然不能問,那麽她就做最壞打算吧,最壞的結果能是什麽呢?無非就是賠上一輩子。
難道她和婉然姐姐真的就是此生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冰凝當然是極不甘心,卻又無從打探消息,一直困擾了她整個前半夜。
睡得太晚,又是帶着無限的疑惑,頭昏腦漲、身心疲憊之中,一直持續到四更天的時候冰凝才在朦朦胧胧之中開始有了些微的睡意。可是,她怎麽也睡不踏實,半夢半醒之間,她的眼前出現了一位白衣男子,仿佛是駕着一朵祥雲,翩然而至。
面對這個多次出現在夢中的情形,冰凝驚訝萬分,甚至是難以置信!白衣勝雪、衣袂飄飄……這個多次出現在夢中的場景她是如此的熟悉,難道說接下來還會像以住那樣,最後再度上演悠悠箫曲和不辭而别來結束這一切嗎?
冰凝實在是無法分清自己是在身在現實之中還是又陷入了虛幻的夢境,她想擡手掐一掐自己的胳膊,然而一雙手就像是有千斤重,連動個指頭都難上加難。就在她懊惱自己怎麽這麽不中用的時候,果然,遠處的那個白衣男子不知從哪兒突然間掏出了一支玉箫,然後又是才隻一眨眼的功夫,《彩雲追月》的悠揚旋律登時響徹耳際!一聽到這永生難忘的箫曲,冰凝慌不擇路地急切追上前去,可是那白衣男子腳踏祥雲,任她怎麽努力,終是與他差着一段距離,更是因爲沒有追得太急,腳上、腿上,甚至是胳膊上都被路邊的荊棘雜草劃出一條條的血口子,但仍是無法阻止她繼續追趕的腳步,因爲她要不顧一切地追上去。
此時的冰凝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知道這個白衣公子長的是什麽模樣!前幾次,她都沒有任何機會得以一睹真顔,多次的失之交臂令她格外的痛心疾首。這一次,她絕不能再白白地浪費了機會。可是,這一次也如以往一樣,無論她如何努力,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樣。
眼見着一曲即将終了,冰凝擔心白衣男子又要像以前那樣,一言不發地絕塵而去,空留無限遺憾,因此情急之下,她決定不再像從前那樣矜持,不再隻是默默地埋頭急追,而是決定直接伸出手去,拉上他的衣角,再也不能讓他跑掉了!
果然不出冰凝所料,随着一曲終了,白衣男子仰仗着腳下的祥雲,騰空而起,根本不給她任何機會。冰凝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她放棄了矜持,放棄了羞怯,她想要知道他是誰,她不想再喪失機會!在她拼盡全力之下,終于如願以償地扯住了白衣男子的衣角,急急喊道:“公子請留步!公子請留步!”
白衣男子哪裏會等冰凝,他又如從前那樣,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讓冰凝見識到他的容顔,不費吹灰之力就擺脫了冰凝的糾纏,轉瞬之間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失望至極、懊惱不已的冰凝急得不知所措,她想大哭一場,卻又哭不出來,她想追上前去,卻又不知前往何方,老天爺又一次無情地戲耍了她一番,讓她急也無用、惱也無用。空留無限餘恨的冰凝突然間唰地一下就睜開了眼睛!眼前哪裏還有什麽白衣勝雪的翩翩公子,哪裏還有什麽玉箫名曲,哪裏還有什麽七彩祥雲、人間仙境?
她的眼前隻有氣勢恢弘的高大宮殿,隻有清新淡雅的羅霄紗帳,隻有一臉焦慮的當今聖上——穿着白色孝衣的皇上。而她的手呢?正緊緊地握住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他走掉了,下一刻再也見不到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