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白色的紙卷,因爲已經卷好,看不出來上面寫了些什麽;一個是經過二次折疊成小小正方形的青藍色帕子。仿佛是一道習題擺在了皇上的面前,然而似乎根本就不需要考慮,他隻是出于本能就将手第一個伸向了紙卷,然面待他徐徐地展開一看,當場就是兩行清淚奔湧而出。
在沒有展開之前,他一直以爲這紙卷裏是冰凝寫給婉然的家信,傾訴她對姐姐的一片思念與關愛深情,然而他猜錯了,徹頭徹尾地猜錯了,那紙頁上根本就不是冰凝那堪稱字帖般的倪工小楷,而是歪歪扭扭不成一體的稚嫩筆迹。這一回,皇上再也不會猜錯了,盡管他從不曾見過,但是他肯定這一定就是湘筠的日常習作,而那上面的詩句,他隻看了第一句,就再次忍不住地潸然淚下。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看到這紙卷上的字體,皇上的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幅冰凝悉心教授湘筠詩句,甚至手把手地帶小格格書寫的場景,那是多麽美好的畫面。不用想,婉然也是曾經如此教導過小格格,盡管她沒有冰凝那麽高的才學,但是她對小格格深深的母愛隻會多,不會少。
皇上當然也知道,這副字絕不是他走了以後,由小格格臨時抱佛腳趕制出來的,一是時間太少根本就來不及,二是單從這字迹上來看,也是心閑氣定之作,絕不是倉促而成。冰凝爲什麽要在毫無先知的情況下,每日教習湘筠這些詩句呢?她一定是要小格格牢牢記得婉然才是她的親生額娘,要時時記得額娘對她的深深挂念。山再高,水再長也隔不斷她們的母女深情,夜再深、人再遠,也忘不了母親的養育之恩。
子欲孝而親不待,皇上與孝懿皇後早早斷了世間的母子情,他當然更是感同深受這句千古名言,此時此刻觸景生情,怎麽不令他傷心難過?
過了許久,皇上才拾起被他放到遠處的紙卷,剛才他是生怕這上面沾染了他的淚水,暈花了字迹,現在待他好不容易沾幹一些淚眼,才重新将這幅字卷好,放置在錦盒中。放好紙卷,在剩下的帕子和剔紅漆盒之間,又是毫不猶豫地,他選擇了疊得方方整整的帕子,小心地展開。
青藍色是他最喜歡的顔色,而那青藍色的帕子上,繡的竟是梨花。梨花,潛邸種了很多的梨樹,他的書院竟有兩株。那是康熙四十九年的一個明媚的春天,作爲閑散王爺的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用來兒女情長,于是在那個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幸福的時刻,他第一次見到了婉然。不,那是豆蔻年華的玉盈,迎着漫天飛舞如雪般的梨花雨,翩翩然映入他的眼簾,闖入他他的心扉、他的生命。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中堅定地認爲,玉盈就是梨花仙子,是上天派來拯救他逃離相思苦海的佳人。
盡管已經過去了十三年的光景,然而玉盈姑娘在明媚的春光裏,漫步梨花香海的曼妙身姿就這樣永遠地定格在他的記憶中,無論愛與不愛,都是永不磨滅。
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十三年後的今天,又是一個春來早,梨花猶開,明月猶在,花下之人,空留一縷香魂,無處覓尋。
直到今天看到這帕子他才恍然知道,婉然最愛的,竟然也是梨花!是她原本就喜愛梨花,還是因爲那個曾經梨花滿天的季節?亦或是說心有靈犀,知道她是他的梨花仙子?
當又一滴清淚滑落在帕子上的時候,皇上終于從過往的回憶中被拉回到現實之中,幸好是娟帕,不似紙卷墨迹,卻是偏巧不巧,這滴清淚恰恰落到一朵梨花的花蕊之上,漸漸地浸濕了整枝花朵。
好一個“開向春殘不恨遲”!盡管皇上直到現在仍是沒能夠完全弄清楚婉然香消玉隕的所有細節,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用鮮血和生命诠釋了全部愛的含義的剛烈女子,一如梨花,既有“白妝素袖碧紗裙”般的風姿,也有“未容桃李占年華”般的傲然,還有“夜深留與雪争光”般的志向,更有“人生看得幾清明”般的高潔。
從那朵被清淚潤濕的梨花開始,他一點一點地撫上整個繡樣,再一點一點地撫上整個絹帕,包括所有的包邊鎖線,這疏密不一的針腳無不昭示着這個帕子同樣也是出自湘筠之手。不管是湘筠原本就知道她的額娘喜歡梨花還是冰凝刻意教授小格格的結果,皇上認爲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她最愛的梨花相伴,婉然一定會走得更加的安穩踏實,更加的了無遺憾。
三樣物件中有兩樣都是來自湘筠格格,這是皇上萬萬沒有料到的情況,同時也令他唏噓不已之餘,禁不住感歎萬千:古人所謂“心有靈犀”,也不過如此而已。他隻是讓冰凝送給婉然一個物件,留下一個念想,并沒有說要湘筠也送一件。雖然他也曾那麽地期待着來自湘筠的物件,可是他害怕說得太多而洩露了心底的秘密。而冰凝仿佛是一眼洞穿了他的心思,然後就按照他的心意,一并送來了屬于湘筠的紀念物。
如此心有靈犀的夫妻,如此情深義重的姐妹,不論是他還是婉然,都會因爲有了冰凝而備感三生有幸!
将帕子重新疊好放回之後,他的目光轉向了最後一件--剔紅漆盒,至此已經毫無任何懸念,這個一定是冰凝送給婉然的物件了。他實在是猜不出來,是什麽物件會用到這麽大的一個剔紅漆盒,以冰凝的蘭心蕙質,當然不會認爲物件越大情份越重,雖然他此前吩咐她的時候,用了過繼女兒應該給親生爹娘一些補償的借口。以冰凝一貫的爲人處事方式,這個物件不一定是最貴重的,但一定是她們姐妹之間最有紀念意義的。然而令皇上格外費解的是,兩個從來都是隻重情義不重财富的女人之間,怎麽會有這麽一個龐然大物承擔着聯系兩個人姐妹深情的紐帶作用?
令皇上更爲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當他取過漆盒,輕輕地打開蓋子之後,發現自己竟然又一次地猜錯了!按照冰凝那麽志向高遠、冰清玉潔之人,他原認爲冰凝無論送什麽,都不應該送這個,可恰恰就是這個她最不應該送的,卻正是她從無數物件之中精挑細選了這麽一件留給她的姐姐當作念想。
這是一件極爲奢華、極爲貴重的頭面首飾!冰凝從來都是素面淨顔的模樣,是一個既不不喜歡佩戴也不喜歡收集首飾之人。婉然也是一樣,從頭到腳,無論是衣着還是佩飾,全都是素雅而巧緻,僅從這一點上來講,她與冰凝還真是宛若一對親姐妹,兩人在對金銀首飾的喜好極其驚人地相似,包括其它的連喜好也都是這麽的相同。不過想想也是,如若婉然是一個喜歡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又怎麽可能喜歡上那種市井俗人呢?
然而如此素雅寡淡之人怎麽會千挑萬選這麽一件?就算送禮不也要投其所好嗎?更何況他已經提前說得這麽明确了,這是留給婉然的念想之物,難道說婉然就喜歡如此奢靡的物件嗎?天天看到這麽不合心意之物,婉然怎麽會有好心情?更何況如此奢華又如此昂貴的頭面首飾,除非是出嫁或是極爲重要的場合才用得上,即使是冰凝對它情有獨鍾,也應該留到湘筠出嫁的時候,送給小格格才對,怎麽會這個時候送給婉然呢?
皇上隻知道婉然出嫁的時候,冰凝爲了向他借一份像樣的賀禮而不惜跪壞了雙腿,還付出了近乎于高利貸的代價,然而還有他不知道的,不知道冰凝毅然決然地用自己的嫁妝暫時解決了向王府進貢新年賀禮的難題,才引發了在冰凝在出嫁的時候,婉然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嫁妝解了冰凝沒有尋有合心意的頭面首飾的燃眉之急,令心懷愧疚的冰凝甯可向他卑微地乞求也要換來婉然出嫁的風光。
如果他事先知道圍繞這件頭面首飾前前後後發生的那些曲折的故事,或許就能夠從中理出些頭緒來,再稍稍思考一番就能夠猜得出來冰凝爲什麽會做出如果異乎尋常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