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距離得知消息已經過去了十多天的時間,但是十四阿哥乍一見到婉然的骨灰罐,當即情緒幾近失控的邊緣,淚水如山泉般汩汩湧出。由于庫布裏已經提前回府禀報,他當然知道這隻瓷罐中所盛是何物,想着四個月前他離開撫遠大将軍府的時候,她還是大活人一個,他與塔娜兩人還要費盡心機地提防她,哪裏料到才不過短短的一百來天,卻是陰陽兩隔。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此時乍一見到向雅圖,十四阿哥登時三步兩步就沖了上前,他一把就那個奴才的手中搶過瓷罐,緊緊地抱在胸前,瞬間就泣不成聲。
衆人見此情景無不深深動容,一部分是出于對逝者的惋惜,但更大一部分則是出于對十四阿哥的擔心,生怕他們家爺思慮過重傷了身子。雖然他們也有心想去勸慰他幾句,然而這種情形令大家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說才好。最後還是穆哲率先挑起了話頭,畢竟她是大福晉,也是這府裏除塔娜之外最能讓十四阿哥聽得進去話的一個人。
“爺,您别太傷心難過,事已至此,已是沒有挽回的餘地。好歹妹妹有緣份與與您夫妻一場,也不枉走了人世這一遭,算是她的天大的福份了。現如今遇到這樁事情,相信妹妹不會怨爺的,相反,她若是知道了爺爲了她而哭傷了身子,妹妹定是會心有不安。”
從前十四阿哥能聽得進去穆哲的話,完全是因爲她甚得皇太後之心,有穆哲讨好他的額娘,婆媳和睦、後方穩定,他當然是樂得事事大松心,大大小小的事情悉數交由穆哲去處置。後來,當他前往西北就任撫遠大将軍,将整個十四貝子府甚至是京城的大部分事情一骨腦地推到穆哲的頭上之後,大不易的艱難日子讓曾經持寵而驕、目中無人的她被生活磨練成爲一位識大體、顧大局、會體貼的女人,十四阿哥當然更是對她言聽計從。
穆哲與婉然的公然爲敵始于婉然嫁進十四貝子府的第一天,一直持續到現在,然而面對斯人已逝,她竟也是如十四阿哥一樣,破天荒地說出這麽一句像模像樣的話,全然不似以前極盡諷刺挖苦、挑撥離間之能事,衆人聽來很是奇怪,若是十四阿哥這番模樣是因爲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緣故,這大福晉怎麽也突然姐妹情深起來了?
穆哲的态度之所以出現天翻地覆般的巨大轉變,完全是由于這些天來,眼看着自家爺整日關在書房裏,要麽就是喝得伶仃大醉,大呼小叫地将整個貝子府搞得雞犬不甯,要麽就是無聲無息,一個人坐在那裏癡呆呆地想着心事,偶爾還能聽到他暗暗啜泣的聲音。從來沒有見過自家爺會爲個女人将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吓得穆哲一下子慌了神兒。
自家爺的性子,穆哲當然是一清二楚。十四阿哥什麽時候爲了兒女情長的事情操過心、費過神?更何況他與婉然一丁點兒的感情都沒有,不過就是爲了幫助手握實權的年二爺解決掉一個大麻煩而已。可是從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分明是對那個“大麻煩”動了真感情。雖然穆哲是個僅比那木泰稍強一點點的醋壇子,但是看到十四阿哥如此運容,心中也是沒了半分計較,鳥之将死,其鳴也哀,再是沒有感情的兩個人,朝夕相處了七、八年,分别的時候還是一個能說會笑的大活人,團聚的時候卻變成了瓷罐中的一捧灰骨,任誰能夠無動于衷?
就算是穆哲自己,對婉然從來都是橫眉冷對,甚至惡言相向,但是現在看着十四阿哥手中的瓷罐,再看着他傷心難過的樣子,也覺得自己以前對待婉然母女确實是有些過分。都是爺的女人,面對一個打入冷宮的女人,也是對她構不成任何威脅的女人,她一個大福晉,何苦處處刁難、步步緊逼呢?此時此刻,穆哲的心中也是萬分的後悔,心中止不住地默念:如果有機會、有來生,她由衷地希望能夠對婉然說上一句“對不起”,如果這一句“對不起”果真能夠喚回婉然的生命。
同時,她也是真心希望自家爺能夠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過去的事情不可能再重新來一遍,他的這番心意,婉然肯定會心領了,但是他的身體若是因此而垮掉,那麽十四貝子府的天可是就要即刻塌掉了。
穆哲對自家爺萬分擔憂,生怕貝子府的頂梁柱有半點差池,不過她也有所不知,十四阿哥雖然情緒極爲不穩定,但是這些天在府裏,他并沒有如旁人所料的那樣完全沉淪,在傷心悲痛之餘,他也認真地考慮了一件事情:湘筠。
十四阿哥知道,湘筠是婉然的心頭肉,是這個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當初他決定将湘筠送到冰凝那裏,雖然是爲了在奪儲失利的時候留一個後手,但畢竟小格格是冰凝的外甥女,而冰凝又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湘筠定是不會受半點委屈,相反因爲得到了冰凝的悉心照料和皇上的特别疼愛,小格格會比在貝子府裏過得更好。
現在婉然已經不在了,隻留下了湘筠這麽一個骨肉。雖然他萬分信任冰凝這個小姨,一定會比以前付出更多的母愛,而且皇宮的條件更好,小格格也能夠得到更好的照顧,相對于貝子府更是天壤之别,然而即使有冰凝,即使是進了宮裏,方方面面條件都好了,十四阿哥卻是變了主意。他想将湘筠從宮中接回來,留在自己的身邊,由他親自撫育成人,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令他這個做阿瑪的心安。就像剛剛穆哲說的,撫育好湘筠,婉然地下有知,也會安心的。
以前,因爲與婉然以及與皇上之間的恩恩怨怨,令他這個阿瑪很少對湘筠傾注過那種稱之爲“父愛”的感情,反正吃穿用度都按照府裏的規制配備,斷不會少了小格格什麽,平日裏陪伴教習都是身爲額娘的婉然的責任,輪不到他這個父親做什麽。更何況他是一家之主的爺,一個大男人,除了課業以外連府裏的小阿哥都沒有過多地耗費精力,怎麽可能對一個庶出的小格格付出多少關注和關心?最多隻是不會難爲湘筠而已,實在是不會奢談什麽父女親情。
世上從來都是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才知道可貴,十四阿可杝是如此。現如今随着婉然的過世,他的心中充滿了追悔莫及的愧疚,他是多麽想要好好地補償曾經對婉然的虧欠,卻是斯人已逝,空留餘恨。雖然人死不能複生,好在還有湘筠,現在的他想要将他對婉然的所有虧欠,全部補償到湘筠的身上。他再也不想拿湘筠做什麽籌碼,不管皇上是否能夠坐穩了江山,他隻想要他的湘筠格格,回到他的身邊。
接湘筠回府成爲支撐十四阿哥挨到迎回婉然骨灰這麽多天以來的全部信念,現在婉然回來了,湘筠也該回來了,他們是一家人,就要團聚在一起。念及此,他擡起滿是淚水的雙眼,看了一眼穆哲才開口。
“一會兒,安排人去宮裏遞個牌子,就說求見翊坤宮的貴妃娘娘,不管什麽時候,隻要娘娘能定下日子,然後你就趕快進宮裏,好好地懇請一下貴妃娘娘,就說前些日子勞煩娘娘費了這麽大的心照顧咱們府裏的湘筠格格,現在娘娘宮裏養着一個小阿哥,過不了幾天又要有小阿哥降生了,湘筠在宮裏隻會給娘娘添亂,實在是咱們貝子府的罪過,所以,還請娘娘定個日子,咱們府裏派人把小格格接回來……”
穆哲對十四阿哥好言相勸的那番話,本是希望她家爺千萬不要因爲傷心過度而傷到了身子,此時見十四阿哥情緒平穩了下來,以爲是她剛剛勸解有效的結果。結果萬萬沒有料到,十四阿哥竟是存了要将湘筠接回府裏的打算!雖然她在那番寬慰之中對婉然的态度也是發自内心的真情流露,但是擺在衆人面前的一個最現實的問題就是,如果将湘筠接回府裏該由哪個女人代爲撫養呢?
現在府裏有頭有臉但卻沒兒沒女的女人之中,就隻有塔娜一個人,然而塔娜已經得了失心症,交由她撫育小格格根本就是不現實的事情。但是交給其它女人,自己親生的兒女都顧不過來呢,哪裏還會對這個非親非故的小格格上心呢?
就拿穆哲來說吧,她自己已經有了兩個親生的阿哥,最小的一個今年都已經十六歲了,如果現在再讓她養育才七、八歲的湘筠,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她對婉然态度的轉變,隻是對已故之人的一點點愧疚罷了,真若是要她從此承擔起養育小格格的責任,穆哲打心眼兒裏并不是樂得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