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給萬歲爺請安。”
“快快請起。”
皇上本是負疚至極,又見雲芳竟是行了跪拜大禮,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唯有加緊幾步上前,親自将她扶了起來。他的這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卻是将武格格吓了一跳,原本就誠慌誠恐,此時更是慌到了極點:萬歲爺宣她進宮已經是極爲罕見情形,現在又親自将她扶了起來,難不成發生了什麽大事情?一想到這裏,雲芳登時覺得天都要塌了下來似的。
見到雲芳如此心慌失措的模樣,皇上的心中的慚愧又加重了一分。在他所有的女人中,雲芳是唯一一個沒有爲他生兒育女的人,按理來說,應該是雲芳萬分愧對于他,相反,此時的皇上竟是本末倒置,對她反倒是有說不盡的歉意。如果現在的她能夠有個一男半女陪在身邊,他的這份愧疚也能夠極大地減輕一些,或許如果她能夠從品級上得到些許的補償,他也能夠稍稍心安理得一些。可是恰恰這兩個能夠令她得以慰籍,令他得以心安的法子都行不通。
連皇上都沒有想到,到頭來,除了冰凝以外,此生之中最令他愧疚之人,既不是“移情别戀”的婉然,也不是“始亂終棄”的淑清,更不是“痛失嫡子”的雅思琦,而是雲芳!這是一個無論從各方面來講都是極不起眼,仿佛在他的生命中可有可無的女人,隻是在現在需要論資排位、“論功行賞”的時候才想得起來的女人,怎麽突然之間就在皇上的心中占了這麽重要的份量呢?
因爲冊封的事情,令皇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女人翻來覆去地仔細思索、認真考量,正是這個思索考量,讓所有的女人們的條件都來了一次硬碰硬的對比。與雅思琦相比,她隻是側室;與惜月和韻音相比,她無兒無女,無以爲貴;與淑清和冰凝相比,她從不曾得到過他的半點真情,就連片刻的意亂情迷都沒有他們兩個是被月老牽錯了紅線的苦命人;就是與春枝相比,她也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從不曾爲他誕育過兒女,所有的這一切,都最終造成了她在晉升之路上的巨大障礙。
他還好,得到了冰凝的真心相許,無論帝王之路如何寂寞高冷,至少還有一份愛情可以相守,還有一個知己可以慰籍。雅思琦還好,“母儀天下”的皇後必将受到世人敬仰愛戴;冰凝還好,有他的愛情,有福惠阿哥,将來還會有更多的小阿哥小格格;淑清、惜月、韻音還好,母憑子貴,前途無量;春枝呢,至少還是一宮之主。可是雲芳呢?一無所有的她除了一輩子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這寂寞深宮之中,别無任何寄托。
面對這樣一個無功無過、與世無争的女人,他還要做出那樣殘酷的決定,實在是狠不下心。可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權衡利弊,他唯有說服自己:今日對雲芳的虧欠,将來一定會報還。至于怎麽一個報還法子,毫無疑問,兒女是不可能得到了,感情也是不可能獲得,那麽就隻剩下晉升品級這一條路可走。于是皇上暗下決心,待過些年,不管有沒有宮殿,都要升了她嫔位,那個時候,時過境遷,旁人也不會因爲她“無功受祿”而提出非議。暗下承諾之後,皇上這才艱難地對雲芳開了口。
“你和朕成婚也有二十年了吧?”
“回萬歲爺,有二十四年了。”
“難得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回萬歲爺,臣妾一直……”
就到這裏,雲芳有些哽咽了起來,而皇上當然知道,她的下半句話一定是“臣妾一直都記得。”雲芳不是有心計的女人,假若她但凡有一點點心計,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因爲所有的人都知道對女人心軟一直都是他的一個軟肋。正因爲他的心軟,也正因爲知道雲芳與韻音一樣,都是本分的女人,皇上才會由于她咽進肚子裏的這個“一直都記得”而被瞬間擊中了心房。更何況他是懷着滿心愧疚而來,此刻再聽得這番話說來,當即是異常的難過,久久沒能再說半個字。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房裏原本就是格外安靜,此時因爲雲芳這有些變了音調的“一直都記得”,令氣氛愈發地傷感起來。
既傷感又尴尬的氣氛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面對雲芳的情難自控,皇上在無言以對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想要遞給她一條絹帕,将淚水輕試,畢竟他對女人從來都是心軟,從來都是見不得淚流。可是當他将右手伸到了衣袖之後,又突然間驚覺萬分不妥。
他清楚地記得,去年開春的園子裏,在浴硯書屋,當久别重逢的婉然也是情難自控地在他面前痛哭失聲的時候,他曾經也是遞上過一條帕子,然而那一次的陰差陽錯,令他掏出來的竟是冰凝送他的水墨竹帕。雖然這一次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可是“吃一塹長一智”,他仍是及時地刹住了車。
既然他不會給雲芳任何結果,那就不要給予她半丁點兒的暗示與希望,否則就會演變成爲一次更爲嚴重的傷害。對他而言,即将從袖籠中掏出的隻不過是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絹帕,宮裏專門爲他大批量統一配置的,想要多少條就會有多少條。然而對于雲芳而言,遞到她手上的就絕對不再是一條普通的帕子,因爲這是他用過的帕子,是禦賜之物,必将被她珍藏一生。
原本沒有這條帕子,雲芳早已經情難自控,從她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個“二十四年”就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他隻是籠統地記得有二十多年,而雲芳竟能夠不假思索地回複他,令他汗顔的同時也更加增添了内疚心理。他深知,在雲芳的心中,他就是她的唯一,不管他記得她也好,忘記她也罷,此生此世永遠也改變不了他是她的夫君這個既成現實。如果他再火上澆油地遞上一條絹帕,恐怕不是僅僅遞給她一條帕子這麽簡單,實際上,他遞給她的是更是一條禁锢下半生的繩索。
面對她的哽咽不能語,雖然他表現得如此無動于衷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可是如果他有所表示,給了半點希望再又絕情,那才是人世間最爲殘忍的事情。深曉其中利害關系的皇上猶豫再三,最終仍是選擇了硬下心腸,空手退出了袖籠。
如果沒有尋到人生中的紅顔知己,或許他還不會在這條絕情之路上越走越遠,然而當冰凝成爲了他的唯一之後,皇上與婉然、與雅思琦,與雲芳,與淑清,與任何一個女人,何嘗不都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嗎?這段錯亂紛争的感情是因爲他的薄情寡恩嗎?是因爲她們的癡心錯付嗎?不是,當然不是!既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她們的錯,要怨就怨老天爺吧,要怨就怨造化弄人吧。
直待又過了将近半盞茶的功夫,雲芳的暗暗飲泣才稍稍平息下來,而皇上的心緒也稍稍地平靜了一些,于是他終于又重新開口。
“是啊,轉眼都二十四年了。從前朕沒有跟你說過這些,今日得以說來,感覺還不算太晚。”
皇上重新開口的這番話大大出乎雲芳的意料,令她禁不住擡起頭來,茫然地望向了他。他沒有理會雲芳,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朕今天想說的,是你在這二十多年的功夫裏,能夠恪守婦道、事朕盡心、恭敬娴淑,朕對你非常滿意,也非常感謝。這些話,從前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今天終于尋到了機會,朕怕再不說,就更對不住你。”
“萬歲爺,您何出此言?臣妾自知德容言工皆無過人之處,受此褒獎,甚爲慚愧。”
“不,不,不,說慚愧的應該是朕。”
“萬歲爺!您……”
“你不要再說了,朕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情要先與你講一下。這件事情,朕還未與你那拉姐姐說過。就是……,簡單說吧,朕登基已經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了,久拖不決實在是不成體統,如果再不冊封後宮的話,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也愧對列祖列宗。朕想對你額外說一些話,這麽多年來,你們的所言所行,朕都看在眼裏,也全都記得。特别是你,這麽多年,朕很少關心過你,也極少陪過你,讓你受了很多的委屈,這都是朕的一時疏忽,還望你能體諒……”
“回萬歲爺……”
皇上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雲芳打斷了,犯了後宮女人的大忌,因此她話一出口,不論皇上還是她都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兩個人全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