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清早請安的時候,被皇太後一頓搶白與羞辱而不得不從選擇永和宮自行辭别退下,雅思琦知道皇上心裏是有多麽的難過,可是她除了默默地追随上他的腳步,陪伴在他的身邊之外,實在是想不出來還有什麽法子能夠立即寬慰他這顆傷痕累累的心。
這也是雅思琦在冰凝身陷永和宮的第一天前去探望之後,頭一回見到天仙妹妹,對此她的心中格外過意不過。自皇上登基以來,每當她需要的冰凝的時候,特别是在她有難的時候,天仙妹妹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甚至是奮不顧身地伸出援助的雙手,而她呢?在冰凝這麽危難的時刻,竟是連面都不曾露一次,這讓她如何心安?可是這樣的結果實非她所願,是皇上特意叮囑過她,不要去看望冰凝,免得惹了皇太後不高興,從而招緻更大的禍端。皇上的話她不得不聽,而且皇上的吩咐也是極有道理,隻是她仍是逃脫不了自責與愧疚,特别是今天終于得以見到冰凝一面,令雅思琦的心都禁不住緊緊地揪了起來。
按理說三個月的身子,早就該養胖一些了,可是今日所見,冰凝還是那麽瘦弱,如果不是事先知情,雅思琦根本就看不太出來她有身孕的樣子。想一想這世上哪個女人養胎不都是風風光光的?哪裏像天仙妹妹這般,先是東躲西藏不敢讓人知道,後來又因爲皇上與皇太後之間的恩恩怨怨而差點被殃及池魚,好不容易有驚無險地逃過一劫,竟還是要夫妻近在咫尺卻天各一方。一想到這裏,雅思琦的心中更是無以複加的慚愧與難過。
就這樣,兩個人一路默默無語,一直走到了乾清宮的宮門口。這裏是前朝與後宮的分界線,雅思琦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然而她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向仍然前行的皇上提出告退。就在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之際,還好,皇上自己停下了腳步并轉過身來。
望着面色凝重、神情黯然的雅思琦,他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是憂慮萬分,于是緩緩地擡起手來,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才開口說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皇上,您别太難過。剛才額娘見到十四叔,想必一定是心裏又高興又難過,才會一時忘記了您還在外頭,并不會是存心對您不理不睬。另外,年妹妹那裏……,要不臣妾明天去請安的時候,跟額娘禀報一聲,過去看望一下她?”
皇上萬萬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善解人意。皇太後心裏怎麽想的,是不是存心故意,誰都不是傻子,誰都看得出來,雅思琦不這樣眼着眼睛說瞎話,難不成還要說“額娘做得太過分了,再怎麽着您也是皇上呢,當着奴才的面怎麽能這麽不給您留臉面?”真若是那樣的話,非但不能有效地安慰他,更是要火上澆油。
由于雅思琦一貫對皇太後頗爲恭敬,因此她能這番寬慰他還不算太過令皇上驚奇,他更爲驚訝的是她對冰凝的态度。要知道去年秋天當他從塞外伴駕歸來就突然間發現,不知道冰凝因爲什麽事情惹惱了這位王府的大福晉,以緻雅思琦對她的态度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極度疏離,就算是在他的面前都不能夠有效克制裝裝樣子。然而這才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在他沒有給她施加過任何壓力情況下,竟是态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僅能夠設身處地地體諒他的心情,還主動表示打算前去探望,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由得不令皇上感慨萬千:由此看來,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總歸都是需要經曆一些磨難,才能真正悟出來爲人處事的道理,這比任何人言傳身教都管用得多。家無良妻、其夫必蔽,更何況作爲母儀天下的皇後,若是不能與他同心同德,還要他在繁忙的公務之餘拿出一部分精力放在後宮上,他該是多麽的累心勞神?對此,皇上欣慰之餘,更多的是感激,發自内心的真誠的感激。
“有勞你了,朕真的……真的是感激你……”
“皇上,您快别這麽說了,臣妾早已經是無地自容。這些原本都是臣妾的失職所緻,如果當時臣妾不讓妹妹那麽操勞,或者臣妾早些發現妹妹昏倒,也不至于到現在這個樣子。臣妾真的是罪不可赦,請皇上責罰,隻要您的心裏不這麽難過,隻要妹妹能早些回來……”
“你也不要責怪自己了,有些事情也怪罪不到你的頭上,怎麽可能責罰呢你。況且那個時候,連朕都自顧不暇,你哪裏還能顧得了那麽多?剛才朕是真心地感謝你,當初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及時發現,也許情況會更糟糕。朕以前對你們要求太過苛責,現在想來,也有些後悔。不過,朕也不完全後悔,如果不是在潛邸的時候那麽苛責,你們現在怎麽能夠平平安安地在這宮中讨得生活?”
“皇上,臣妾真是後悔……”
眼見雅思琦還想再說些什麽,皇上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于是将放在她肩上的那雙大手重重地拍了兩下,及時擋住了她後面的話。這是在宮中的甬道,人多眼雜耳目多,他隻是暫時坐在了皇位上,還有那麽多的反對勢力無孔不入,難以在短時間内肅清,他不想因爲半點疏漏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心中的那些話被皇上擋了回去,雅思琦不由自主地擡頭望了望臉色憔悴、黯然神傷的皇上,隻感覺自己渾身的勁兒不知道往哪兒使的萬般無奈。她想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幫助他,可是當前的情勢又分明在提示她:連皇上都無能爲力,她一個女人還能如何?于是雅思琦隻能是眼睜睜地目送他獨自一人轉身朝東庑的方向走去,凜冽的寒風吹在臉頰也感覺不到一絲冰冷,因爲她知道,他的心比冰還要冷,她空有滿腔熱忱卻是捂不熱、化不開,所謂心有餘力不足也不過如此吧。
帶着一身的落寞和滿心的疲憊,皇上一個人回到乾清宮東庑,然後坐在大書桌後面的椅子上,沉思了許久。這是自從那個黑漆漆的清晨,兩個人在怡然居院門口三日之約的道别以來,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冰凝。相思相見不相親,這就是他們要爲這個皇位而付出的代價嗎?
由于今天是正月初一,不但沒有早朝,而且高無庸也按照平常的規矩,沒有給他在書桌上擺上奏折。望着空空如也的大大書桌,盡管什麽公務都沒有,但是他的身心卻沒有得到半點輕松。按理說,就算是沒有半點公務,他還有那麽多的個人喜好之事,琴棋書畫、彎弓射箭、養花戲犬……,再是不濟他也可以利用這難得的一天放假時間好好歇息休養一番,然而他竟是沒有心情做任何事情,甚至是品茗賞景都提不起興趣,隻因爲身邊少了一個人,隻因爲這顆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兒上,放不下來。
今早請安之前,皇上本來還心存幻想,希望到時候見機行事,看看能否借着大年初一這個特殊的日子,令皇太後格外開恩将冰凝還給他,結果非但冰凝的事情沒能提上半個字,就連他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劈頭蓋臉地又遭一頓羞辱痛罵。
今天是雍正元年的第一天,是劃時代的一個日子,然而在皇太後的眼中,這一天與平常無異,甚至更爲痛恨這一天的到來。永和宮裏發生的那一幕再次令皇上終于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若是想要冰凝回來,除非皇太後駕鶴西歸,否則就是癡人說夢。
然而皇上再是與皇太後勢同水火,作爲誠孝之人,自是要天天給菩薩燒香磕頭,祈求菩薩保佑他的額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絕不可能爲了冰凝的早日回到自己的身邊而去盼望皇太後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由此一來,接冰凝回來完全就是毫無半點希望可言,仿佛他們兩人就如同那牛郎織女一般,一年到頭隻得一次相見。然而牛郎織女見了面還能共訴一番衷腸,而他們竟是連半個字都說不上,實在是太過絕情。
随着幻想一步步地破滅,無計可施的皇上隻能是寄希望于挨到冰凝生産的時候,希望到了那個時候皇太後能夠念及孫兒的降生,母憑子貴而對她網開一面。即使如此,也還要有大半年的時間不得見佳人一面,飽嘗相思之苦的他隻得是将高無庸喚了進來。
“給萬歲爺請安。”
“你回一趟潛邸,将朗吟閣大書桌抽屜裏的東西一并全部拿來。”
“回皇上,是現在嗎?”
“對,就是現在。”
“您是吩咐奴才把大書桌裏所有的物件都帶來?”
“對,所有的,全部帶來,就連一個紙屑都不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