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裏。”一聲話語打斷了慕容雪和蕭長風兩人的沉默對視。蕭長風擡頭看去,隻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邁步走了過來,約莫二十四五歲,一身西裝筆挺,儀表不凡。
“你一生氣,就喜歡來這裏吃東西。”那青年眼裏隻有慕容雪一般,根本就沒瞧蕭長風,行至餐桌前,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滿是柔情地望着慕容雪。
不知爲什麽,蕭長風突然想到,眼前這青年的這番動神作書吧與先前吳曉所說的澆水灌溉何其相似。
“這位是我同學蕭長風,這位是我朋友唐之謙。”慕容雪爲兩人略一介紹。
“嗨”唐之謙向蕭長風打了個招呼,又轉過頭去說道:“雪兒,伯父很是擔心你,特意要我過來找找你。等你吃過飯,我送你回去?”
“哼”慕容雪噘着嘴巴默然不語,手中的小勺越發用力的敲着玻璃杯中的小塊冰激淩。
“你既然不願意回去,不如我們去看畫展吧。”唐之謙微微一笑,越發溫柔道:“培根不是說,曆史使人明智,數學使人周密,自然哲學使人深刻,邏輯修辭使人善辯,圖畫使人靈秀麽。”
慕容雪疑道:“培根明明說的是詩詞使人靈秀,哪來得圖畫使人靈秀。”
唐之謙好似知道她會這麽一問,接着說道:“不這麽說,你怎麽會開口說話了。不過前陣聽過一個關于圖畫的事,去年美國一個小孩得了怪病,整個人癡癡呆呆的,不會說話了。他媽媽帶他看了不少醫院但這病都沒什麽起色。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媽媽帶他參加了一次畫展,結果他一眼就喜歡上了一幅圖畫,她媽媽将畫買了回去,挂在他房裏。如此,天天看日日看,半年之後,他好像突然開竅了一樣,竟然指着畫對他媽媽說,‘媽媽,小孩子不是這樣尿尿的。’”
“竟然有這等事?”慕容雪卻見唐之謙朝她眨眼微笑,随即一恍然,哼道:“原來是你瞎掰的。”
“我可沒有瞎掰,這可是我老爸告訴我的,要瞎掰也是他瞎掰。”唐之謙攤攤手說道。
“哦,原來是唐伯伯說的啊,那就不會是瞎掰了,唐伯伯可是大名醫呢。”
“雖然老爸對治病的事一向很嚴謹,從不說假,但是一幅畫也能治人這實在是難令人相信,西醫理論無論如何都解釋不了。”唐之謙呵呵一笑,道:“我們聽時,還當成笑話呢。”
說到笑話,慕容雪又想起方才蕭長風那古意盎然又直白露骨的太後笑話,自己隻顧着和唐之謙說話,差點忘了蕭長風還在這裏。擡頭看去,隻見蕭長風正低頭消滅着那大塊牛肉。他吃法很奇特,尋常要用刀叉割切才能分開的牛肉,在他手中卻柔軟無比。他用筷子輕輕一撥拉,就分出一塊,放入口中,慢慢嚼咽。他臉上表情更是奇特,贊歎?欣賞?惋惜?好似什麽都不是,又好似什麽都有一點。真不知一塊牛肉何以能讓他如此。
蕭長風徐徐咽下這口中牛肉,确實比以往自己所吃的要好吃些。讓人稱贊的是各種調料的搭配使得味覺豐富異常,不像那世的熟牛肉隻能沾點鹽巴和姜汁就食。不過調味多了反而遮蓋住了牛肉的原味,又讓蕭長風覺得這世的牛肉沒有那世的牛肉這麽新鮮脆嫩有嚼勁。兩廂比較,熟高熟低倒真不好說。
唐之謙見慕容雪突然怔怔地看着蕭長風,這才轉過頭來仔細打量起這從他進來之後就沒說過話的少年,一身簡單樸素的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富貴之家。短頭發之下是寬大的額頭,方面大耳,和俊美扯不上關系,但一雙眸子清亮晶瑩,瞧人的時候有種被看穿的感覺。唐之謙正了正聲說道:“不知長風對畫能治病的事怎麽看。”
蕭長風胡亂擦拭了下嘴,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剛才雖然在埋頭吃肉,但方才慕容雪和唐之謙的談話,他也聽到了。以畫治病并未不可能之事。《太平廣記》曾記載了一個以畫治病的故事:鄱陽王被齊明帝殺後,王妃思念悲傷過度,得了痫病,多方醫治無效。後其兄劉僧請名畫家袁茜畫了一幅畫,畫面是鄱陽王與生前寵姬共同照鏡圖。王妃見了,非常氣憤而大罵道:“斫老奴晚。”于是悲情遂歇,病亦痊除。這就是所謂的情志療法,要知天有四時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藏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而百病生于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五藏之氣能生喜怒悲憂恐,同樣喜怒悲憂恐也能調五藏之氣,如喜傷心,恐勝喜,思傷脾,怒勝思,憂傷肺,喜勝憂,恐傷腎,思勝恐。王妃便是觀畫中鄱陽王與其他女子歡好而由妒而怒,中燒怒火卻沖淡了悲切之思,化解郁結,氣機流暢而得以治愈。
至于唐之謙口中的西醫理論,蕭長風并不了解,隻是知道其乃是西方之學,以細胞學說爲基,重具體,講量化,遵實證。當年西學東漸時,西醫學說席卷東方,初始狐疑者或有,但最終嚴拒者少之又少,如今更是風靡全球,大倡其道。但蕭長風卻是從古代而來,并未受過現代科學的洗腦,心中所遵循的還是陰陽五行那一套,因此對西醫并無多大感觸。正如湯因比說得那樣,“要讓一個西方的詩人和聖人在一個非西方的靈魂裏也能像在自己靈魂裏那樣燃起同樣的精神上的火焰,這無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蕭長風放下手中餐巾,說笑道:“人道,觀虎豹雄獅之畫,能提神壯膽;觀山水風景之畫,能心曠神怡。這麽看來觀小孩尿尿之畫也未嘗不能讓人開口說話。”
唐之謙見他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但言語之中還是頗爲認可畫能治人之說,眉頭一挑,接着又辯道:“長風也信這個?在我看來這些說法隻不過是道聽途說,似是而非罷了。何謂提神,看看圖畫難道能像吸食了古柯堿一樣,對中樞神經産生較大的毒性,能使大腦皮層興奮産生欣快感?何謂壯膽,看看圖畫就能讓膽囊收縮,膽汁分泌旺盛?何謂心曠,看看圖畫就能讓心房大量分泌心鈉素等多種肽類激素,還是能使得每分鍾流注于腦組織的血液超過了800毫升?”
蕭長風一愣,什麽心鈉素,古柯堿他聽都沒聽過,不過唐之謙這幾問中的大意卻有些明了。心裏一笑,才要對他說,心曠神怡,提神壯膽中的此心非彼心,此神非彼神,此膽非彼膽時,耳邊卻傳來慕容雪的聲音。
“之謙你不說要帶我去看畫展麽,走吧,這些問題等你回家和伯父再一起讨論吧。你是西醫學院的高才生一定能弄清其中道理的。”
原來慕容雪見唐之謙吐出一堆醫學名詞,臉色又漸漸嚴肅,惟恐蕭長風與他争論起來,連忙插言進來。她轉頭又朝蕭長風道:“長風,下午反正也沒課,一起去看看畫展去。”
蕭長風見她言語懇切,眼中又滿是期盼之色,也不好推辭拒絕,隻得點頭應許。
畫展是在星洲市曆史博物館舉行,因爲這次畫展裏面有幾件珍品也一并展出,所以門票高達500元一張,不是一般人原意去消費的。不過這價格對能坐着法拉利前來的唐之謙不過是小菜一碟。三人過了曆史博物館的大門之後卻還要經過一道安檢門,在安保仔細嚴格地檢查完随身物品和核對完身份證之後方才入内。四周到處都能見到身挂對講機不停忙碌的安保人員,這讓蕭長風有些驚奇,不知這次展出的是何種珍品,能得如此嚴密護衛。
星洲市曆史博物館采用的典型的擡梁式建築風格,這是從春秋時期流傳下來的,沿房屋進深方向布置石礎,礎上立柱,内外柱同高,柱上架梁,屋架頂成斜角形。外面用的是清一色笨重的花崗岩,略加琢磨,仍見棱角,顯得粗樸大氣。博物館内立柱少,顯得十分寬敞。館内大約分成七八間房,中間大廳地闆上畫着一個巨大的五角星,站在上面擡頭能望見屋頂上高高懸挂的琉璃燈。蕭長風眼力尖,能看清琉璃燈上刻的山水人物,随着燈光晃動,流蘇璀璨,栩栩如生。
蕭長風進入大廳之後便故意落後半步,因爲唐之謙正興緻勃勃地向慕容雪介紹着畫畫的淵源,他不願當兩人之間的油火燈,也就是現在所說的電燈泡,随意漫步進了一間房。房間裏面遊客并不多,大多駐足于畫前欣賞間或有些小聲議論。
蕭長風走到一幅古色古香的圖畫面前,停下觀看。說道繪畫藝術,蕭長風并不太懂如何欣賞,春秋戰國那時雖然也有繪畫之道,但并不隆盛,就像《周禮.保樂》中所說:“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六曰九數。禮、樂、射、禦、書、數這六藝之中也沒有繪畫一項。大概是由于那時所用的是笨重的竹簡,和較貴的絲帛和羊皮卷而沒有現在的輕薄紙張的緣故,因此繪畫主要以線條爲主,大多是青銅器皿刻紋以及壁畫雕刻。
雖然他不太懂,但也能發覺得眼前這幅山水畫的不俗之處,這是一幅春光明媚時分,人們郊外踏青遊春之圖,圖中色彩明麗厚重,以青綠爲主調,間以紅白諸色,青山綠水配上泥金山麓,赭色樹幹,和諧中又見變化。湖光山色,花團錦簇之間又有人物,寺廟點綴其間。刻畫線條細勁而有力,尤其是畫中人馬,雖然小如豆粒,但一絲不苟,形态畢現。
“《遊春圖》,展子虔唯一的傳世神作書吧品,果真是稀世奇珍。畫中山石有勾無皴,行筆有輕重、粗細和頓挫之感,使得遠景近物安排得錯落有層次,難怪《宣和畫譜》稱贊他,‘寫江山遠近之勢尤工,故咫尺有千裏趣’,看看這雙勾夾葉法和點花法,運用之妙……啊,‘展子虔遊春圖’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題字,瘦直挺拔,筋骨内生,妙…”
這人顯然對繪畫很有造詣,這番點評起來有實有據,有理有節。蕭長風扭頭看去,隻見一的老者正站在身旁,雙眼圓睜滿是驚歎地注視着《遊春圖》,口中低聲喃喃自語,若非蕭長風耳力驚人,怕也聽不清他說什麽。這老者看到興奮之處,身軀不斷靠前都抵住了紅色護欄,雙手更是不斷搓動,大有将畫拿下來放入懷中慢慢摩挲欣賞之勢。
蕭長風倒是有些佩服他,因爲一望他的長相便知不是華夏中原人士,但卻對華夏文化卻如此了解,顯然下過不少功夫,不,看他眼中的炙熱目光,應該說是有種偏執的熱愛。這模樣到有點像自己第一次握住寶刀朔雲時的感覺,‘河源怒濁風如刀,翦斷朔雲天更高’當年大哥将朔雲寶刀送與自己時,自己不也是欣喜得全身微微發抖,不可自抑。刀如秋水流月,飲盡千人鮮血而依舊冷冽…朔雲,灰兒,一刀一馬,哎,隻可惜世事難料,物景全變,一念及此,蕭長風不禁搖頭歎息。
“咦”那老者聽見蕭長風的歎息,以爲自己方才所說有哪裏不對,面露狐疑之色,轉過頭來拱手請教道,“在下勞山陽,不知小老弟可是對這畫有何異議否?望不吝賜教。”
鳥,看都沒看懂,能有什麽異議,蕭長風拱手一回禮,搖了搖頭。他擡頭之際卻瞧清了老者的相貌,高鼻深目,額寬頰窄,雙鬓白發,颌下胡須紮成幾縷小辮。勞山陽,倒是真有幾分老山羊的樣子,再加上他拱手神作書吧禮的姿勢和滿口古文的言語,讓蕭長風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忍不住一笑。
勞山陽見蕭長風先是不語後又搖頭再又一笑,眉宇之中大有一股逝者如斯夫的感歎之色,越發認定他是胸有成竹卻吝于言教。他眼珠滴流一轉,笑道:“曾聞華夏乃是人傑地靈之所,卻不料所遇之人卻是無知之徒,連《遊春圖》真僞都不能辨認。”
蕭長風聞言眉毛一挑,好個老山羊,連激将法都學會了,先前聽他言之鑿鑿,應是對此極有研究,但爲何又有此問?難道他先前所言是假的不成,不對,他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語速急而聲音小,顯然料不到自己能聽見,應該無假才對。若是無假,莫非他也不能辨别真僞?
蕭長風瞧了瞧老山羊,隻見他目光遊離不定,好似望向你,但你望向他時卻有瞬間飄開。是了,定是這《遊春圖》真僞頗有争議,他見自己駐足觀看良久又歎息不語,以爲自己看出了其中端倪一二,故出言相激。隻是自己對畫所知甚少,不好與之争辯,不過他言語之中存有藐視之意,卻不能不與之辯。蕭長風冷冷一笑,低頭思索起來,突然瞥見老山羊右手尾指上的玉扳指,玉扳指通體碧綠,打磨得甚是光滑,靠外一側刻着一隻小狗,寥寥數筆卻神态宛然,哼,原來是個雞鳴狗盜之輩。
雞鳴狗盜原本說得是孟嘗君手下兩名食客,當年孟嘗君被秦昭襄王軟禁時,全靠這兩名食客學雞鳴,模仿狗吠才能逃出函谷關而返回齊國。不過後來這事卻成了盜賊鼠偷們的自我标榜和吹噓的資本,爾後的盜賊鼠偷們更是喜歡在尾指上戴上一外畫狗内刻雞的玉扳指以示自己技藝高超不凡。
這老山羊竟然連這個都知道,可見他對華夏文化所知不是一丁半點,不過能戴上玉扳指的人通常都是本事了得的一方人物,而這種人也不會無緣無故便來到這曆史博物館,莫非是爲了這畫而來。蕭長風心中電轉,朗聲說道:“若想準确辨别一件繪畫神作書吧品的真僞,首先必須審視神作書吧品中所展現出來的時代風格。隻有準确判斷神作書吧品的時代風格,才有可能鑒别神作書吧品的真僞。不知然否。”
老山羊摸了摸颌下小辮子,道:“然也。”
蕭長風指着《遊春圖》中的人馬,似笑非笑地說道:“若論時代風格,自然可以從運筆方式,着墨習慣,色彩搭配,山水人物背景中窺見一二。”
“嗯,《遊春圖》通過着墨和色彩,以不同層次表示深度。這種錯落有緻的畫境深得‘重深’之意。它之所以珍貴,乃是它展現了隋代獨有的以山水爲獨立的畫風。”
“非也,非也”蕭長風大搖其頭,滿是不贊同地說道:“何以見得它乃隋朝真品?”
勞山陽迅疾說道:“從東晉至隋,大量山水畫的構圖均以‘咫尺千裏’爲主旨,即主要以上下表示高度和以左右表示長度的神作書吧法,而還沒有明顯地以不同層次表示深度的神作書吧法。而《遊春圖》的重深之法,不是隋朝珍品,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