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死亡分爲三步:第一是生理意義上的死亡,心髒停止跳動;第二是社會意義上的死亡,其他人取代了死者的職位;第三是終極的死亡,當最後一個記得死者的人死去,那麽他的痕迹就徹底消散于天地中,化爲書頁間的句号。
有的人死了,仿佛從來沒來過世間一樣,像樂語的本體零号機;
而有的人死了,他們的因果依舊緊緊纏繞着活着的人,他們的聲影在活人心裏深處靜靜流淌,随時都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像拜獄,像秦孝。
就連樂語都有幾個會爲他的死亡流幾滴馬尿的朋友,拜獄又怎麽會沒有?樂語隻是沒想到,他的朋友來頭居然這麽大——皇院近衛導師,在茶歡老校長隻負責裝逼的時期,鑄顔就是當之無愧的副校長。
不過仔細一想又在情理之中:拜獄是皇院的疾刀教師兼教導主任,他必然是皇院畢業的學生——像這種有編制的常駐教師,皇院學曆是最低最低的門檻——而鑄顔年紀這麽大,秦孝和拜獄是他曾經的學生也毫不出奇。
但真正令樂語驚訝的點,是秦孝與拜獄是鑄顔的得意門生。秦孝先不論,墳頭草都三米高了,樂語見都沒見過,但拜獄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乖乖學生。
沒有任何證據,純粹是樂語的感覺,作爲一個逃課上網不交作業的好學生,他能隐隐嗅出同類的氣息。他跟拜獄的關系一開始就不錯,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爲他嗅到拜獄身上的慵懶氣息。
而且拜獄一個皇院教師,居然跟統計司狸奴督察一起迎接琴樂陰的到來,就充分表明他也是藝高人膽大。
樂語僅僅是疑似跟女學生鬧出绯聞,就被鑄顔找上門敲打一頓,若是拜獄被人發現跟統計司攪合在一起,怕不是要被當場逐出皇院,到外面隐忍三年不許暴露自己的名頭,
難道拜獄年輕時居然是乖乖三好學生?
然而鑄顔下一句話就證明了樂語的‘同類嗅覺’是有用的:“不過相比起他們,你還是嫩了一點拜小子上學時就是惡名昭彰的疾刀跑者,最愛幹的事就是帶着一群同學在樓宇間跑來跑去,當然,是穿着疾刀靴,他在皇院四年下來,給皇院教學樓帶來的傷害遠超過去四十年。”
踩着疾刀在樓宇間跑酷樂語眨眨眼睛,沒想到拜獄意外得很朋克啊。
“這都不讓他退學?”
“茶校長的規定,講道理前先動拳頭。”
鑄顔說起茶歡,言語裏多多少少有幾分無可奈何的不滿:“既然是玩疾刀惹出的禍,那就從疾刀上戰勝他。但拜獄那時就是疾刀狂龍學習小組的組長,疾刀技術遠超同級,甚至連授課老師都比不上他。他在學院進行疾刀遊行,根本沒人能攔住他,茶校長向來對這種不會造成公共财産損失的嚣張行爲十分贊賞,因此就這樣讓他橫行到畢業”
樂語忽然有些羨慕——他也有點想在皇院裏讀書。茶歡老校長的教學理念‘講道理前先動拳頭’,既對那些心懷鬼胎的學生重拳出擊,還讓天才橫溢的人傑能盡情一展所長。
如果能在這個自由而自律的校園裏學習,想必會很有意思吧?
“拜小子畢業之後,去踏白軍當了一年半的疾刀戰術小隊隊長,拿了三枚‘斬草除根’軍功章就回到炎京,直接讓年事已高的前疾刀教師退休。”
鑄顔靜靜訴說過去的故事:“然後他改革了疾刀課程,提高了學習難度,降低了通過率,甚至找茶校長了要了幾個死亡名額——雖然從來沒用過,但‘有學生死在疾刀課裏’的消息卻不胫而走,疾刀課的受傷率反而降低了,每一位選修疾刀課的學生都更加謹慎。”
“聽起來不是一位能讓人省心的教師。”樂語笑道。
“是的,關于拜小子的投訴信都能裝滿幾個櫃子了。”鑄顔輕聲說道:“但可能這就是老師的通病吧,能讓老師記在心上的,從來都不是那些乖巧優秀的學生,而是這些狂傲不羁卻又懷着赤誠之心的調皮蛋”
“秦孝也是?”
“呵,他上學第一天就帶着酒來找我聊天,你說呢?”
還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頑皮啊樂語挑了挑眉,問道:“那你喝了嗎?”
“我本來想拒絕,但我那時候還年輕,他帶的又是好酒,所以我沒收了。事後想想,我還是中計了。”鑄顔笑了一聲:“在拉攏關系和疾刀技術上,他們兩個也是我的老師。”
“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樂語附和道:“術業有專攻,問道有先後,如是而已。”
“你哪裏聽來的古文?”鑄顔忽然問道:“非常出彩的勸學古文,輝耀五百篇裏沒有你剛才那段話,足以讓魏老師以此上一節賞識課了。”
“啊,這是荊正威說的。”樂語臉色不變:“我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抄來的,可能是他自己寫的吧?”
鑄顔點點頭,似乎相信樂語說的話,問道:“荊正威東陽真是人傑輩出。”
“還好吧,與其說是人傑輩出,不如說是蠢才根本無法在那裏活下去。”樂語歎氣道:“那個地方剝奪了人庸庸碌碌活下去的機會,要麽拼命往上爬做人上人,要麽沉淪到底做人下人。那些變成爛泥的人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所以你看到的自然都是東陽人傑了。”
“也是。”鑄顔閉眼說道:“執掌教鞭數十年,終日看着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都快讓我以爲這個國家也是蒸蒸日上,但這隻是因爲外面萬萬被壓迫被剝削處于水深火熱的民衆不會出現在我面前罷了”
“我的目光所及,不過是皇院的清譽。隻有你們這些見識過現實的人,才能放眼整個天下。”
“你來皇院,是爲了皇位之争吧?”
聽到這句話,樂語确信鑄顔不是輝耀四衛的人,點頭道:“沒錯。”
這點無需否認,輝耀七宮齊聚皇院,明眼人都知道她們要在皇院裏借助某些手段來選出下一任皇帝。
“會死嗎?”
“會死。”
“能晚點死嗎?譬如說等我這把老骨頭倒在教壇上之後”
“鑄顔導師老當益壯,這個要求實在是太爲難我了。”
“我就知道”鑄顔拿出煙和打火機,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對着湖心一吐出煙圈:“你們這種人雖然各不相同,但又如出一轍。”
“固執,自傲,天賦異禀,雖然很難被其他人控制利用,但自己卻往往主動踏入絕路”
“用拜獄的話來說,’我們留着這條命,就是爲了在什麽時候豁出去的‘。”樂語聳聳肩:“當然,這跟我無關,我還等着接未婚妻過來享福,跟拜獄這個老光棍不一樣。”
“你是秦孝的學生,拜獄推薦的人。”鑄顔忍不住笑道:“雖然我也很希望你能活的長久,但一想到你活久了肯定會給我添很多麻煩,就覺得你還不如早點死算了。”
“這樣就算以後看見你的屍體,那我也不會感到太多的悲傷。”
“我隻能承諾少給你添麻煩。”
“有意思,秦孝跟拜獄以前給我抓住的時候,最喜歡說這句話。”鑄顔擺擺手:“我已經習慣了幫你們這群調皮學生擦屁股啦!趁着身子骨還能動,也不在乎再活動一下”
他朝樂語豎起一根手指:“一次。”
樂語一怔。
“秦孝陪了我八年,拜獄陪了我二十年。現在他們一個做了舊墳,一個成了新墳。雖然等我下去的時候,他們也不敢對我不敬,但作爲他們的老師,我總得做些什麽,才能昂首挺胸地探望這些調皮的學生”
“就當作償還他們二十八年的陪伴,我可以盡力幫你一次,無論是什麽事。”鑄顔朝湖裏抖了抖煙灰,“當然,我隻是一位皇院老師,太過離譜的要求我也做不到。”
“謝謝。”樂語隻能這樣說:“但我受之有愧。”
“琴老師,你現在還不懂。”鑄顔說道:“看着學生成才,看着學生成仁”
“我以他們爲榮。”
“不過,如果你真的沒有所求,那我也樂得清閑”
“等等,我剛好有一個忙,鑄顔導師你可能幫的上。”樂語剛才隻是謙虛一下,趕緊說道:“剛好跟秦孝拜獄兩人都有關系。”
“什麽忙?”
“拜獄臨死前跟我說,秦孝一直在觊觎聖劍輝耀。然後秦孝不知道從哪裏得知,聖劍輝耀就算進入空懸狀态,也未必一定要等待二十年才能重新啓動”
“但他們都沒調查出取消聖劍空懸的方法。”樂語說道:“我想知道那個方法。”
鑄顔沒有回答,直至煙灰落盡,月上樹梢,他才緩緩問道:“我收回前言,你的調皮程度有過之無不及。我以爲你頂多讓我幫忙違反法律,沒想到你直接讓我幫忙造反。”
“盛贊了,我也隻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樂語試探性問道:“那鑄顔導師”
鑄顔長長歎了口氣。
“我當初就不該沒收秦孝那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