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溫文儒雅,就像親切的鄰家大叔,甚至有點話唠,跟誰都能聊上半天。當琴樂陰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玄燭郡外城區教幾個小屁孩讀輝耀賦。
看見琴樂陰身上不明顯的淤青,他也沒說什麽,隻是忽然将文化課改爲戰法課,教幾個小屁孩如何在身高壓制下對大人造成有效傷害。那天他被小屁孩們扳倒了好幾次,還請大家吃綠豆湯。
琴樂陰回去之後,就用他在街上學到的招數,第一次扳倒了自己的父親。
他爹十分驚訝,然後用戰法将琴樂陰打得更慘。
當琴樂陰臉青鼻腫地去找秦孝,秦孝似乎早有準備,喊了一個醫官過來幫琴樂陰治療,然後開始教他戰法。
一個喜歡坑小孩子的間諜,這就是琴樂陰對秦孝的初始印象。
“其實天際殺官造反這種事每隔幾年就發生一次,沒什麽值得驚奇的。”拜獄說道:“炎京都将去天際當官的人當成是祭品,等天際人殺了祭品,自然就會偃旗息鼓。”
“但那年不一樣。”
樂語:“什麽不一樣?”
“政治局勢不一樣。”拜獄說道:“先皇想要改革弄活輝耀這盤死水,朝廷派系互相對峙但也不肯讓皇室侵吞他們的利益,所以天際就成爲了一個突破口。”
“炎京禁衛不能動,所以朝廷打算抽調七區精兵,組成新軍征辟天際。因爲禁衛早已被朝廷百官污染滲透,先皇想要組建一支聽從自己命令并且具有戰力的部隊,外區聯合軍是最好的選擇。”
“而朝廷各派系也沒有反對,雖然皇帝的心思大家都知道,這此舉卻是能削弱外區戰力,對外區豪族心懷擔憂的炎京世家自然願意。而且新軍這份大餐,真的會由皇帝獨享嗎?大家各懷鬼胎,通過了這道政令。”
“一時間,除天際外的其他七區皆派兵支援炎京,組成三萬新軍。有趣的一點是,先皇之所以有底氣組建新軍,秦孝功不可沒。”
樂語有些愕然:“這跟秦孝有什麽關系?”
“他那些年對炎京的修修補補,讓國庫重新豐盈起來。而且聯通鐵路,修橋補路等方面,秦孝功不可沒。”
“如果沒有他,新軍絕對不能組建得那麽快,甚至不會通過這個提案。”
拜獄笑了,但聲音裏沒有任何笑意:“很可笑吧,正是因爲他的努力,所以朝廷才有信心組建新軍,殲滅他的家鄉。”
樂語忍不住問道:“其實鎮壓叛亂不就好了嗎?爲什麽非要發動殲滅?”
殲滅,光從字眼上就能看出這個詞的殘酷——這意味着要殺光所有有反抗能力的成年人,隻留兒童。
輝耀很少會發動殲滅戰,除非是對蠻族作戰,但就算是對蠻族作戰也很少見,因爲千百年來的防禦堅守已經将蠻族打殘了。
但在輝耀開國初期,殲滅戰這個詞倒是挺常見——畢竟輝耀八區不是充話費送的,比起勸化野人,輝耀人更願意徹底肅清所有蠻夷。
對于正規軍來說,就算蠻夷能躲在荒山野嶺,軍隊難以通行,但他們隻需要派出登堂入室境武者組成的精銳小隊,就能将那些沒練過戰法的野人一勞永逸地解決幹淨。
拜獄抖了抖煙灰,說道:“如果鎮壓叛亂,根本不需要新軍,直接讓天際軍隊自己鎮壓就好,頂多就是費時費力了點,但畢竟是本地軍隊,效果更好。”
“或許是組建新軍總得需要通過戰火來進行一番磨練,又或是朝廷對天際區的頻頻民變感到不耐煩了,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不想繼續以前的懷柔政策當然,也有可能是大人物們的一時興起。”
“反正,朝廷裏又沒有天際籍的官員,毀滅一群跟自己無關但又經常鬧事的人,大家當然都不在意除了他。”
“直到秦孝在朝議上站出來,大家才知道他居然是天際人。”
拜獄聳聳肩:“蝼蟻豈能當車?所有與他相熟的好友,包括我都勸他别頑固不化,他怎麽可能對抗得了朝廷強權?你一個孤兒在天際又沒家人,就算有,你接過來就是了,幹嘛頂撞滿堂朱紫?”
“大家都同意的事,你不同意,你算老幾?”
“然後他就讓大家知道他算老幾。”
“他動用了自己的人脈,他既能讓潤滑油令炎京這台老鏽機器運作起來,自然也有辦法讓這座機器失靈故障。雖然不敢明面上支持秦孝,但他的朋友——包括我——都拖慢了新軍出征的步伐。”
“那時候不是鐵路脫軌,就是太陽燈故障沒人換,糧草、軍械、衣物,一切物資準備都拖拖拉拉的,成功延誤了新軍的速度。”
“當然,這些事隻是爲了拖延時間,秦孝的真正目的,是尋找忠衛鈞座。”
樂語一怔:“忠衛鈞座?”
拜獄點頭:“據說,每一任忠衛鈞座都是與皇室有親密關系的人,隻有忠衛鈞座可以直接影響朝廷決策。沒人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忠衛鈞座,但結果就是,殲滅戰取消,天際自行鎮壓叛亂,風光一時的秦孝被外派到東陽區。”
“至于他在東陽做過什麽,你比我更加清楚。”
是的,樂語很清楚秦孝在東陽做過什麽。
他帶來水煙,直接毒害了銀血會整整一代。
他與荊青蚨暗謀,試圖官商聯合摧毀銀血會。
無論是樂語,還是琴樂陰,都認爲秦孝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但現在,樂語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忽然,樂語心中一動,問道:“他怎麽死的?”
這既是樂語的問題,也是琴樂陰的問題。琴樂陰來炎京的諸多目的裏,其中一個就是先調查秦孝的死因,然後爲他報仇。
“先皇認爲秦孝是一個有才能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得罪了諸多派系的人才,他想召秦孝回來當孤臣。”拜獄輕聲說道:“但其他人畏懼他。”
“畏懼?”
拜獄呼出一縷輕煙:“秦孝在拖慢新軍時暴露的能力,讓滿朝文武都心生警惕。他憑一己之力,就能調動炎京所有部門,也就意味着如果皇帝直接清理掉朝廷所有大臣甚至整個内閣,秦孝都有能力讓朝廷繼續運作!”
“而且,他沒有家族,沒有妻女,對皇權造成不了威脅,他會成爲皇室最鋒利的刀,最堅固的盾!”
“一個有心改革的皇帝,一個無牽無挂的人傑,誰不害怕,誰不畏懼?”
“秦孝回京閑置了一年,輝耀四衛、朝廷派系、皇室也暗中交鋒了一年。我這種小人物,并不知道他們達成了什麽利益交換,但結果就是,秦孝下獄,罪名爲逆。“
“逆?”
“也就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樂語忍不住笑了:“這就是好人有好報?”
“我當初去牢獄裏見他,也是這樣問他。”拜獄也笑了:“你猜怎麽着?他居然點點頭,說這就是好人有好報。”
“如果不是之前建立的關系,他怎麽可能拖慢新軍的步伐?如果不是他的勞苦功高,鈞座又怎麽會願意阻止朝廷決策?”
“有付出就有收獲,好人就有好報,這很公平。”
“他說最大的遺憾,就是得知這個消息太晚了。如果給他足夠的運作時間,他說不定能成爲新軍元帥,将喪事辦成喜事但就連鈞座都沒答應他的請求,因爲皇帝不會将新軍交給一個與自己意見相左的人。”
煙頭熄滅,拜獄渾然不覺,喃喃道:“畢竟是十年前的對話,很多内容我都忘了,但我還記得,我問他,有後悔嗎?”
拜獄聲線一變,仿佛在複述某個人的話:後悔是難免的,隻求無愧于心。
我本來就是一個平庸的人,能用生命消弭一場戰争,已經很值了。我們留着命,不就是爲了在某個時候爲了某個理由豁出去嗎?
哈哈,好久沒見拜獄你這個眼神了。一般在你用這種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後,我就會說出我做這件好事會有什麽好處但很抱歉,這次真的沒有實質好處,非要說的話,我隻能說我很高興。
是啊,好人怎麽會有好報,這世道哪有這麽公平?好人有好報,隻是統治者用來維護民間穩定的謊言,文人墨客用來剝削平民的詛咒以及普通人樸素的願望。
我不想當英雄,隻想當一個專家,能解決普通人麻煩,踏踏實實辦事的專家,但不知爲何就走到這一步,可能這就是天意難違吧。
嗯?哈哈,‘好人有好報’這個秘訣當然是騙你們的,你現在才發現嗎?
至于爲什麽要這麽做那當然是因爲我知道大家都是自私的人。或者說,哪有無私的人呢?
但自私和無私并不是對立的,它們是可以互相包容的既然大家都是自私的,那我就給你們理由,讓你們懷着利己的目的去做好事。效果也不錯,不是嗎?
我做這麽多事,當然是因爲我想出人頭地,功成名就,權傾朝野,以及我很愛國。
你又用那種眼神看我了确實,我一個天際孤兒,一個階下囚,一個政治鬥争的犧牲品,有什麽資格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現在大家都喜歡當自私的人,當然這是因爲世道的原因,隻有當自私的人才能活下去,無私的人早就死光了而且,愛國不應該是大人物的權利嗎,像孤兒、屠夫、工人這些底層,有什麽資格愛國呢?
我小時候也是這麽想的,直到我在那個雨夜,遇到那個隻剩下半截身子的行走,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懇求我傳遞情報。
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是淩駕于生命之上的。那位行走傳給我的,不僅僅是情報,還有他的意志。
我将這份意志藏在心底,我越是長大,意志就越來越堅定。輝耀的文化,曆史,勤奮的人民,宏偉的建築,一切一切都在我心裏沉澱。但既然世道如此,我也隻能适應世道,用自私的方法去做無私的事。
我不忠于朝廷,不忠于四衛,不忠于皇室,隻忠于輝耀。我希望這片土地以及活在上面的人能過得越來越好,不再被饑寒、戰争、剝削所折磨。
拜獄,你别哭了,真的很醜還有,你無需因爲感動而追随我,你履行你的本分即可。這個世界不需要英雄,隻需要專家,如果大家都各司其職,早就天下太平了。
不要怨恨皇帝和鈞座,鈞座沒有義務繼續救我,而皇帝是個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可以令世道變得更好。我的死亡是難免的,或許因爲我做了那麽多好事,所以我才能多活幾年。
我的那個學生,以後或許會來炎京,你照顧一下就可以或許不需要你照顧,他也是個狠人。
所以真的别哭了,你哭的我都想流淚了雖然我說我有後悔,但如果能重來,我應該還是這個樣子。
想做的事就要努力争取,這樣就算失敗了,就可以盡情埋怨這個世界,而不必惱恨自己。
我爲我的正義而生,我爲我的正義而死。
輝耀很好,下次我還會來的。
拜獄說罷,卧室隻剩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
樂語忽然意識到,拜獄要求不要開燈,或許是預見到此時此刻。
又過了好一會兒,拜獄才用一如往常的聲音說道:“我說這麽多,并非是要求紅樂你繼承他的意志,而是想讓你知道過去的曆史。”
“面對一場需要付出生命的遊戲,你究竟做了怎樣的覺悟?在知道秦孝的下場後,你真的還願意擠進這場你死我活的政治鬥争嗎?”
樂語感覺到,拜獄很糾結。
他既驚喜于琴樂陰跟秦孝有相同的特質,又害怕自己親手将秦孝唯一的學生送入死地,所以他在開戰前夕找到琴樂陰,說出自己隐瞞的一切,讓琴樂陰對他做出制裁——無論是答應還是拒絕,對他而言都是懲罰。
就在樂語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忽然外面傳來破碎的聲音。
啪啪啪啪——
窗外朦胧的燈光逐盞熄滅,刹那間整個卧室黑暗無光,仿佛置身于深淵之中!
緊接着,他們便聽到房門響起‘吱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