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堂皇的裝飾、婉轉勾魂的絲樂、令人沉醉的芳香、精緻香郁的食物當然裏面最重要的,莫過于香雪海搜刮整個東陽,經過嚴格的精挑細選,以及數年間數百道工序精心打造,能讓無數男性爲之傾倒豪擲千金的魅惑夢女郎。
在外城區的男女眼中,紅玉海和香雪海都屬于那種隻要自己能進去爽一晚就死而無憾的夢想之地。
這其實是一種‘吃不到葡萄就覺得葡萄很甜’的錯覺,畢竟終究隻是爲了滿足欲望而存在的地方,去紅玉海香雪海和你用青年報封面來解決問題,得到的快感其實是差不多的,不可能有什麽‘非來這裏不可’的新鮮花樣。
你看樂語從來就沒來過香雪海,除了潔身自好這種小處男理由外,更重要是他批判荊正威的記憶時看見香雪海的現場實況,感覺‘就這’?
因此更多時候,紅玉海香雪海其實是肩負‘深度社交’的隐秘屬性。
在銀血會裏,人人都衣着光鮮,說着人話,做着人事;
去喝酒了,大家可以脫幾件衣服,說幾句醉話,談幾件醉事;
而來紅玉海香雪海,那大家都可以脫光衣服,說禽獸的話,幹禽獸的活。
那麽,究竟是什麽人會經常來香雪海呢?
畢竟來香雪海的都是銀血人,如果真的日久生情,直接買回家就得了,公車變私車就得了,香雪海也會時不時舉行新品推薦活動,像荊正威就是每個月都來買新品,直到買到青岚才停止這種購物活動。
所以經常來香雪海的人,絕對不是外面那些雲玩家所想象的‘好色成性’,隻有一種原因——
他不想穿上衣服了。
咚——
羅鎮推開香雪海那沉重浮華的大門,一步步踏入這座令無數銀血競折腰的銷金窟。
昔日朝夕歡鬧的香雪海已經人去樓空,繁華的酒席上隻剩下殘羹剩飯,絲竹樂器空弦待彈,幾大塊冰塊在大廳各處寂寞地散發寒氣,隻有那股令人昏昏欲睡奇怪香味依舊肆意蔓延。
香雪海的老闆比誰都精明,他知道今晚不會有人來光顧香雪海,而亂民一旦沖進内城,香雪海必定成爲他們的頭号目标——紅玉海也有可能——因此他必須先保障好那些珍貴商品的安全,早早就帶着姑娘們藏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客人們也早就回家,或者逃跑,或者坐以待斃,無論如何,他們都不願意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交代在香雪海這裏。
除非——
“你在這裏等死嗎?”
羅鎮的長靴踢開過道上的酒壺,看着那個躺在一樓大堂中央軟床上,雙眼盯着杯中物的慵懶男人,冷聲說道:“泉家都懶得找你了。”
泉新全身隻披着一件銀白色的寬松絲綢睡衣,将酒一飲而盡,笑道:“正常,泉家早就不需要我這種廢物了。”
“這裏已經沒有女人陪你玩,也沒有人陪你喝酒,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羅鎮站在泉新面前,“羅家泉家已經決定聯合鎮壓外面的動亂,如果事有萬一,就直接沖出去收攏東陽各地殘部,圖謀後計反攻玄燭我不看好他們能鎮壓那群暴民,内城區的毀滅已經是闆上釘釘了。”
“哎,是嗎,羅家家主你知道的好多哦。”泉新端詳着酒杯說道:“那我這個泉家家主可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呢。”
“你這副模樣,泉家怎麽可能信任你?”
“别搞錯順序了,是他們先不信任我,所以我才這樣的。”泉新調整一下姿勢,挨着旁邊的軟枕上,慵懶說道:“其實我也沒所謂,廢物當久了才發現,這種感覺是真的棒。”
羅鎮微微眯起眼睛:“所以,你就想直接堕落到死亡爲止,都懶得爬出來?”
“死亡有什麽不好的嗎?”泉新說道:“不過又是一段新的旅程。”
說着,泉新往酒杯裏倒滿酒,再拿起旁邊一個宛如調料瓶的瓶子,倒了一些漸變藍粉末進酒杯裏,用指尖拌勻然後一飲而盡,看得羅鎮輕輕歎了口氣。
“你是嗑藥嗑傻腦子了吧。”
泉新哆嗦了一下,蒼白的臉龐泛起些許紅暈:“如果我真的傻了,那就比現在好太多了。”
羅鎮終于看不過去了,直接一腳踢向泉新的臉龐,将他牙齒都踢出一顆:“不就是隻有家主之名而無家主之實,你至于在這裏怨天尤人醉生夢死自卑自憐嗎!?”
“呸。”泉新吐出一口血沫,臉上無悲無喜,趴回軟枕上躺下,冷聲說道:“你這個獨生子又能知道什麽?你在指責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并沒有你擁有的條件?”
“你爹都快死了吧?而我爹才四十二,我大伯四十四——你知道這是什麽概念嗎?”
泉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們至少還得鬥十年。”
“十年,我的人生也才兩個十年,而我過去的那兩個十年,已經被我爹用來跟大伯争鋒了——執政官泉淵,家主泉墟,唯我泉家貫通政商兩界,多麽威風的名望,但你知道代價是什麽嗎?”
泉新将酒杯砸向羅鎮,然而力氣太小,隻能跑到羅鎮的長靴。
“是一山不容二虎。事關利益,哪怕親兄弟,也是無情,更何況我們這種商人世家,向來就不談感情。”
“隻是他們鬥了那麽多年,還是無法淩駕對方,所以将視線投向下一代。從小開始,我事事都得比我的堂兄弟做得好,什麽都得壓他們一頭,我不僅商業得有所成就,甚至還得想辦法去掠奪大伯的政治資源,就像兩頭重的筆,每時每刻都得不停旋轉,沒有任何停下來的餘地。”
“我本來以爲,當我從臨海軍回來接任家主,就可以爲這場比賽畫上句号。”泉新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結果是我太天真了,有些怨恨,是永遠不會終結的。”
羅鎮問道:“所以你就因爲不想繼續當你爹争鬥的棋子,所以就流連香雪海,現在甚至甯願在這裏等死都不願意回去?”
“不知道。”
“不知道?”
“我隻是覺得很沒意思。”泉新指着懸挂華麗吊燈的天花闆:“政治沒意思,商業沒意思,争鬥沒意思,活着也沒什麽意思。這個世界就跟假的一樣,做什麽都沒什麽意義。”
“有時候我會想起過往的事,看見爹娘,看見你,看見其他人,我想找你們道歉忏悔,卻想不起來我要爲什麽道歉。”
“有時候想得多也覺得累,就幹脆不想了。”
“所以,你走吧。”泉新伸出手遮住眼睛擋光:“我就不走了,逃跑這件事對我來說,太累了,而香雪海的門對我來說,也太遠了。”
羅鎮看了看香雪海的大門,轉身向門口走去。
咚——
在隆隆的關門聲後,沉重的腳步聲再次接近。泉新稍微擡起手臂,看見羅鎮坐在自己面前。
“或許我是嗑藥嗑傻了。”泉新說道:“我居然看見你還沒走。”
“你這不是藥的問題。”羅鎮平靜說道:“你這是病了。”
“病了?”泉新哦了一聲。
“不問問怎麽治嗎?”
“沒力氣。”
“也是呢。”羅鎮點點頭:“這種病是絕症,治不好的,隻能等死。”
“是嗎”泉新閉上眼睛。
羅鎮拿了兩個酒杯倒滿酒,“女人我是找不到了,但陪你喝酒還是沒問題的。”
泉新接過酒杯灌入嘴中,任由酒液沿着嘴角流淌。
兩人就這樣一個坐着一個躺着,沉默了好一會兒,羅鎮忽然問道:“你覺得今晚的暴亂有沒有幕後黑手?”
“我大概能猜到是誰。”泉新低聲說道:“但我不明白他的動機。”
“我也有一個懷疑人選,我知道他的目的,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怎麽完成。”羅鎮說道:“他是不是找你辦事?”
“是,他想找巡刑衛辦事,而我指揮不動泉家,但指揮泉家的狗還是沒問題的。”
“他也找我辦了一件事,羅家商旅衆多,他往羅家商旅裏塞了些人,一起混出城了。”
泉新輕輕啊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啊”
羅鎮抿着酒杯:“銀血會輸得不冤,他的胃口太大了。“
兩人繼續這樣沉默的你一杯我一杯,直至酒壺倒空,外面響起吵鬧的聲音。
咚咚!咚咚!
香雪海的隔音很好,他們隻能聽見外面隐隐約約的叫罵聲,卻聽不懂在罵什麽。
“時間到了。”羅鎮站起來:“我們該走了。”
泉新沒說話,他看着羅鎮打翻了酒桌上的酒壺,然後掏出一個打火機,扔到被酒液浸濕的桌布上。
火勢迅速蔓延,很快就燒到幕簾,木椅,地毯,散發出滾滾熱浪。
不過想要燒到坐在大堂中間的兩人,火勢顯然還需要加把勁。
“不介意吧?”羅鎮再次坐下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更希望是被火焰吞噬的凄美,而不是死在草叉鋤頭之下的醜陋。”
泉新醉眼迷蒙地看着天花闆,似乎聽不懂他的話。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羅鎮輕聲說道:“我的愛沉重、污濁,裏面帶有許多令人不快的東西,比如悲傷、憂愁、自憐、絕望,我的心又這麽脆弱不堪,自己總被這些負面情緒打敗,好像在一個沼澤裏越掙紮越下沉。我不想将你拖進來,甯願自己被自己吞沒。”
“隻是我沒想到,你也被自己吞沒了。”
泉新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弧度:
“我醉得恰到好處,既能聽懂你的話,卻不會感到悲傷。”
羅鎮靜靜看着他,忽然說道:“表演一下那個。”
泉新沉默片刻,沒有拒絕,奮力伸出手拿起酒席上的筷子,用食指、中指、拇指夾着,然後旋轉——
啪。
筷子飛了出去,泉新看着自己的右手,剛想收回去,卻看見羅鎮拿出一根雙龍頭筆。
跟他以前用的那款一模一樣。
泉新接過雙龍頭筆,毫不費力就令其在指尖上旋轉起來。
它不停旋轉。
不停旋轉。
直至火焰吞沒了一切。
樂語逃到一條熟悉的路上。
這裏曾經是他經常來往的熱鬧外城街道,然而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追殺銀血的工人平民。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選擇走這條少有人涉足的暗巷捷徑,這條在過去經常被他使用的隐藏通道。
他走着,走着。
最後停在路中央。
在這條難以被大道燈光覆蓋的暗巷裏,借着依稀的月光,樂語看見一個熟悉的紅發人影,正挨着牆壁站着,似乎已經在這裏等了好久。
“如果我說,我最初隻是想破壞工人與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默契。”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知道平民會決心将銀血會斬草除根,連你都不放過。”
“如果我說,我隻是想爲了追憶與你的第一次見面,所以才來這裏故地重遊。”
“你信嗎?”
樂語點點頭:“我信。”
“如果白夜行者沒有做出‘正确’的決斷,并且恰好遇上一個‘錯誤’的巡刑衛,事情決計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如果事情沒有發展到這一步,平民裏的草莽人傑也不會趁勢而起,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殺之而後快。”
“如果我不是經曆連番追殺和驚險逃生,甚至用出各種底牌,我也不會有命逃到這一條路上,而是早就死了。”
“所以,我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愚弄般的巧合。”
陰影裏的紅發人輕笑一聲,走到月光之下,露出一張俊秀的臉龐。
他悠悠說道:“我隻相信。”
“天意。”
“難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