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邀請是以晚飯的名義,最後一絲夕陽的日暮輕撫海邊的玄燭郡,光芒落在熙熙攘攘的外城區,陰影留在安靜整潔的内城區。
站在陰影裏,琴樂陰一頭紅發,反而更加鮮豔詭魅。
他眺望遠方,視野裏的玄燭郡被大自然分割成兩部分,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
一個在暗,一個在明。
一個向外延伸,一個向内收縮。
許多平常的景色,在不平常的日子裏,會被身處變革的人看出不一樣的味道。
“天意。”他輕笑道:“難違。”
門口仆人恭敬地帶琴樂陰到裏面的貴賓隔間,跟上一次一樣,裏面已經坐滿熟悉的老面孔,不是沉浮多年的商會會長,就是揮斥方遒的年輕俊傑。
隻是跟他們上一次自信滿滿的‘斬荊滅聽’不一樣,琴樂陰走進來,沒有人向他問好,所有人都在沉思喝悶酒。
他們的眼神裏,有迷茫,有哀愁,有困惑,有不知所措。
雖然他們穿着的是錦服綢緞,喝的是好酒,吃的是佳肴,所在的地方是豪華奢靡的酒樓,身邊的是乖巧聽話的女侍。
但他們看起來,
就跟他們鄙視那些的賤民一樣,毫無分别。
琴樂陰臉色不變坐下來,拒絕了女侍的侍候請求,瞟了一眼空蕩蕩的主位,問道:“都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聽家來嗎?”
“請了。”羅鎮喝着悶酒說道:“隻是他們沒派人來。既然人齊了,那其他人出去吧。”
“爲什麽?”正在和女侍玩樂的泉新不滿意了:“現在還有什麽好聊的,還不如大家吃吃玩玩,等下去香雪海舒服一下就算了,今晚我請!”
“泉新!”羅鎮一拍桌子,怒了。
“你去紅玉海的錢也算我頭上,行了吧?”泉新一點都不虛,搖頭晃腦嗤笑道:“怎麽了?沒有荊正威,沒有聽大聽二,你以爲就輪到你當老大了?你算老幾啊,憑你也想使動我?”
“泉新!”羅鎮氣極反笑,他和泉新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泉新一向都唯他馬首是瞻,現在泉新居然當場落他面子,他直接站起來握緊拳頭:“你是吃藥吃壞了腦子了還是隻會用下面思考了?狗雜種,你想找死嗎?”
“哈哈,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泉新抱着女侍哈哈大笑道:“誰不知道你們羅家就是世家貴族的狗,現在荊正威要統一銀血,你已經做不成他們的錢袋子了。”
“望海公都要給他送女兒,其他貴族難道還會用你們羅家嗎?你們羅家舔貴族,貴族舔荊正威,隻要荊正威表示願意繼續供養那群家夥,那五大商會第一個消失的,就是你們羅家!”
羅鎮臉色煞白。
因爲泉新說得都是真的。
五大商會裏,如果用技術含量來描述,那羅家的産業是最沒技術含量的,要麽是店鋪,要麽是中轉商,要麽是下遊組裝工廠,簡單來說,換頭豬在羅家的位置,都能做的不錯。
羅家的底氣,來自于貴族和郡守府的支持。跟其他商會先進行技術壟斷,然後再讓郡守府維護自己的壟斷不一樣,羅家是先拿出郡守府的雞毛令箭,強行将毫無技術含量的産業壟斷,因此可以毫無壓力地獲得暴利。
比方說,鞋子。
是的,鞋子這種沒有多少價值的消耗品,在玄燭郡是被羅家壟斷的。普通人自己造對草鞋,羅家不管,但你要是敢開店賣鞋,就等着被巡刑衛敲詐勒索掀店吧。
羅家将鞋子分爲許多檔次,最高檔最高看的自然是供給人上人,但他們也不會放過人下人的那幾個銅闆,哪怕是最便宜的鞋子也是一個令普通人極爲難受的價格,不過他們聰明就聰明在,會制造鞋子歧視鏈的輿論。
‘羅家鞋子穿起來舒服、耐用、百年曆史、文化象征’、‘隻有穿鞋子才對得起自己’、‘銀血貴族都愛穿這個款式的鞋子’等等。
這樣的輿論在玄燭郡還是很受用的,有鞋子穿的人的确對光腳的人有優越感,許多年輕人第一筆工資就是給自己買鞋子,甚至願意買更貴的鞋子——别人穿最低檔的,你穿銀血貴族同款,搬起磚來都昂頭挺胸。
但歸根究底,羅家的利潤,全在于他的‘強制壟斷’。
其他商會就算有同行競争,也能憑借體量強行壓死;但羅家不行,一旦有同行入場,他們的‘良币’利潤就會被賤民的‘劣币’商品擠壓爲零。
因此羅家對郡守府貴族們的依賴是非常大的,一旦沒有了上面支持,羅家瞬間完蛋。
而現在,就是羅家危急存亡之夏。
貴族豪強官吏已經全面倒向荊正威,他們沒什麽壓力,大不了多一個主公罷了。隻要能繼續當官,他們遲早能剝削回來。
像羅家這種白手套,他們自然是不會珍惜。雖然羅家是聽話好用,但畢竟隻是手套,又不是傳家之寶,主公想要用來暖手就給他呗。
大家也知道這一點,看向羅鎮的眼神裏不禁帶上一絲憐憫。
雖然其他人也逃不掉,但很明顯,羅鎮将會是死得最快的那個,甚至可以說是必死。
工人需要有‘不可代替性’才能逃過老了被抛棄的命運,商會也一樣。
羅家就像是年輕時通過跪舔找有錢人包養了,平日裏就靠十幾棟樓收租過日子,現在有錢人破産了,将羅家跟那十幾棟樓打包賣給荊正威,羅家一點脾氣都沒有。
羅鎮就那麽站着,直勾勾地盯着泉新。被酒色掏空的泉新很快就慫了,擺擺手說道:“算了算了,留點精力今晚去香雪海。”
女侍們如蒙大赦,連忙離開這個房間。像這種銀血會内部的秘聞,他們可以說,但她們不能聽,要是繼續待下去,她們的命也得留在那裏了。
羅鎮深吸一口氣,臉色恢複平靜坐下來,環視一周,問道:“詩家也沒來?”
有人說道:“本來他們就在變賣家産準備離開東陽了,現在玄燭郡都這樣了,他們給臨海軍交了一大筆錢,總算是獲得離開的許可。”
大家對詩家不禁産生憐憫——其他商會好歹有實體産業,這裏面的錢是不用被抽軍費的,但詩家這些日子裏幾乎将所有實體産業變賣,流動資金多的過分。
詩家被抽四成,就真的抄家四成了。好好一個前二十級别的商會,僅僅是因爲在天際區的虧損,又遇到連續的人禍,直接家産沒了一大半。
羅鎮也隻是随口問問,迅速進入主題:“有誰知道聽家的反應?”
蘭堅博說道:“聽家全面戒嚴,不過他們似乎準備将和陽軍之前訂的貨物賣給天際那邊的軍閥,已經運了一船過去。”
有人訝然道:“和陽軍的貨,他們也敢賣?”
很快有人冷笑道:“和陽軍現在都殘了,之後都不知道還有和陽軍,難道還留着給和陽軍當慈善啊?”
聽家最著名的商品,自然是铳械。
和陽軍在的時候,聽家铳械工廠90%的産量都是以成本價賣給和陽軍,甚至經常虧錢,而剩下10%,自然是聽家發家緻富的根源。
而聽家之所以這麽便宜賣給和陽軍,自然不是因爲他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層,而是和陽軍用铳械指着他們,他們難道還敢賣貴嗎?
現在和陽軍被打殘了,都督蓋世文都沒了,狼獄停船場說不定在内鬥,軍方已經完全沒能力制衡聽家了,聽家哪還需要看他們臉色?
反過來說,聽家現在是最有可能成爲軍閥的,他們有铳有人。若不是荊正威跟臨海軍插了一手,現在東陽區早就姓聽的。
“聽家跟我們已經不是一路的。”
“是啊,荊正威拿他們沒辦法。”
“如果聽荊合流……幸好聽晚見跟荊正威有恩怨……”
“那點恩怨算什麽?聽古和聽晚見之間才叫大仇呢,聽古還不是當無事發生過?甚至還真的把小妾送給他了……”
“真的假的,你又知道?”
“前兩天我在碼頭看見聽晚見跟一個女人在調情,我練飛花戰法的,認得那個女人就是聽古的小妾。”
泉新認真問道:“漂亮嗎?”
答話者豎起大拇指:“香雪海頭牌級别。”
哪怕是關乎生死存亡的話題,一旦聊到有顔色的内容,還是以迅雷之勢歪樓了。
不過琴樂陰可以理解他們。
在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時,正常人都會選擇逃避,就像學生做一分鍾作業玩半小時手機,就像作者寫一千字玩三小時遊戲……這是一種防禦機制,因爲大家都不是理性人,無法做出最優決策。
小學生考了10分的最優決策是回家脫好褲子等着挨打,而不是在分數後面用紅筆加個0,但總有小學生寄望于這樣可以欺騙家長逃過一頓毒打。
在面對前所未有的難題時,大多數人跟小學生也沒什麽差别。他們心裏或許是知道最優決策,但他們無法下定決心,或許是寄望于現實發生奇迹。
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個領頭人,一個指路冥燈,一個能讓大家心裏變得好受點的人。
所以琴樂陰叩了叩桌子,讓聊八卦的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我們投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