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得田妙雯衣袂飄飄,天上星光燦爛,一閃一閃的,仰頭看去,仿佛頭頂的那片星空才是一條鋪展開來的大河, 而他們腳下起伏的江面卻黑沉沉的仿佛是大地。
田妙雯這次回來,已經徹底地做了交接。她當初匆匆趕往卧牛嶺替葉小天看家,連置辦嫁妝的過程都沒有。田氏嫁女,嫁妝自然應該是極豐富的,但這時再帶走大批嫁妝未免有些不合時宜,所以這一次她幾乎是淨身出戶。
錢财、房産、地契、商鋪等等,她什麽都沒有帶, 隻帶走了一些用慣了的人。這些人個人能力很強, 但能力再強,新一任領導者上任,都不會毫不介意地接手并繼續委以重任。
這與忠心與否無關,所謂心腹總要有着額外一層關系,比如親手栽培。沒有這層關系,距親近總要差着一層,田妙雯對十四哥是絕對的支持,不想給他留下一點爲難,所以她把這樣的人全部帶走了。
這些人之間其實也并非個個都互相認識或者說個個都彼此相熟,因爲他們是從各個方面抽調出來的田妙雯的心腹。黨延明是田家諜報機構的負責人,吳大牛是負責田莊的,李博金是田家店鋪的首席大帳房,宗華和許勝則是田妙雯的死士首領,但現在他們都聚在了一起。
這也說明,田妙雯是以最大的誠意與田家做一個了結。田氏宗族中,他們這一房的時代, 結束了。
一條人影從船側走過來,走到田妙雯的身旁, 将手裏提着的一件披風給田妙雯搭在肩上:“大小姐, 船頭風大,不要久站了。”
田妙雯點點頭,迎着風,長長地吸了口氣,道:“陪我走走!”
那人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跟着田妙雯在甲闆上漫步而行。走到船頭桅杆懸挂的燈影下時,一直坐在艙門口的黨延明看清了他的模樣,素羅道袍,健碩修長的身材,容貌俊朗,肋下佩腰刀一口。
他叫許勝,也是這次田妙雯帶齊了全部心腹,才爲黨延明所認識的一個人。
“看起來,大小姐對他比對我還要親近些呢。”黨延明酸溜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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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呀呀……”
羅大亨抱着羅小亨,朝洪百川喊了一聲,羅小亨伸出白白胖胖的胳膊,也沖爺爺咿呀了兩聲,看他藕節似的小胖腿一蹬一踹的,大有躍到爺爺懷裏的架勢。
爹叫大亨,兒叫小亨,怎麽聽都像兄弟倆,爲此洪百川曾經憤怒抗議過,可大亨偏喜歡這麽給兒子起名字。用他的話說:“我爹姓洪,我還姓羅呢,怎麽就不着調了?”
洪百川把小孫子抱到懷裏,小家夥馬上興緻勃勃地去揪爺爺的胡子,看來這是他很喜歡的玩具之一。洪百川任由小孫子一雙小手把他的胡子扭得亂七八糟,隻管向兒子問道:“華雲飛呢?你聯系上了?”
羅大亨道:“聯系上了,雲飛說你什麽時候想見他,他一定馬上趕來。爹,你跟雲飛又不熟,突然找他做什麽,還挺神秘的樣子?”
洪百川道:“你馬上把他找來,我有要緊事說。到時候你一起聽聽便是了。”
“爹……”
“快去!”
羅大亨不敢再說,急忙取了袍子快步出門,洪百川低下頭,吹胡子瞪眼睛地沖着孫子扮鬼臉,逗弄得小家夥咯咯地笑起來。
華雲飛很快趕來了,培養一支死士隊伍,是一件曠日持久的事,你想招募一群成年漢子,把他們訓練成一支完全唯一人之命是從的鋼鐵隊伍,這很困難。
一支軍隊,可以效忠于一位英勇的将軍,但是在這将軍之上還有朝廷,如果朝廷要殺這位将軍或者這位将軍想要謀反,依舊忠于他的人肯定有,但你不能保證每一個人都沒有别的考慮,而且這些人不會是少數。
葉小天是蠱教尊者,虔誠信奉蠱教的每一個人都甘願爲他赴死,但這是建立在他是蠱教尊者的基礎上,誰也不能保證如果他沒有這層身份,或者蠱教衆長老群起反對的情況下這些人依舊毫不動搖。
所謂死士,是要完全建立在對這一個人的信仰上的,所以這樣的人最好是從小培養、從小灌輸這種理念,這樣的人當然最好是離群索居,與家人和外界社會少些聯系,才更容易培養堅定的信仰。
所以,華雲飛負責調教的這群死士苗子都是少年,多是從山民孩子裏選拔的,他們的基地就建立在六龍山上,離城市不會太遠,又相對的獨立、安靜。
羅大亨派人給他送了個信兒,華雲飛很快就到了。
“伯父!”
“雲飛,你坐!”
洪百川面沉似水,負着雙手在房中緩緩地踱着步子,斟酌着該如何開口。華雲飛向羅大亨投以納罕的眼神兒,羅大亨搖了搖頭,雙下巴頓時一陣搖顫。對于老爹的奇怪舉動,他也納悶着呢。
洪百川長吸一口氣,霍然轉身,面向華雲飛,沉聲說道:“雲飛,你沉住氣,這件事非同小可!”
華雲飛張大了眼睛,洪百川又是深吸一口氣:“你大哥葉小天,恐已兇多吉少!”
華雲飛倏然變色,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駭然道:“伯父,你說什麽?”
洪百川一字一句地道:“如今坐鎮卧牛嶺的,不是葉小天,而是他的孿生兄長,葉小安!”
“怎麽可能?”華雲飛和羅大亨異口同聲,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
洪百川道:“怎麽不可能?老夫是亂說話的人嗎?我有确鑿證據!”
羅大亨激動地道:“爹,你有什麽确鑿證據?你說,你不是去貴陽經商的麽,爲什麽這件事連雲飛都不知道,你卻知道?”
洪百川轉向兒子,臉色凝重地道:“這事說來話長!爹本來打算一輩子都不讓你知道的,現在看來,隻能把這件事告訴你了。”
羅大亨的臉色登時又是一變:“難道爹你不是我的親爹?”
洪百川臉色一黑,怒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不是你親爹,難道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爹是要告訴你……”
洪百川往腰間一探,便摸出一塊非銅非鐵的腰牌,往羅大亨眼前一亮。
“啊!爹,你從哪兒撿來的?”羅大亨震驚了!
洪百川身子一晃,差點兒一腳就踢出去,他咬着牙,一字一頓地道:“爹就是錦衣衛!潛龍秘諜第七号!”
羅大亨繼續震驚:“錦衣衛?爹你是錦衣衛?”
洪百川傲然道:“不錯!飛龍在天,潛龍在淵,錦衣衛中最強大的兩股力量,就是飛龍秘諜和潛龍秘諜。永樂年間,夏浔大人親手創建!當年……”
華雲飛打斷了洪百川的“說古”:“洪伯父,當年的事兒回頭再說,你快告訴小侄,我大哥究竟怎麽了,爲什麽說現在坐鎮卧牛嶺的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大哥的大哥?”
洪百川道:“此事,要從七星觀說起,明月,你進來!”
小道明月應聲走進來,向華雲飛和羅大亨合什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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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蔥郁,流水曲廊的沉香榭,在這冬季也是染上了幾分蕭索之意。這是于府後宅,主人遊賞休閑之處,奇石數峰,青磚漫地,與前宅主建築的恢弘壯麗、雍容華貴大爲不同。
娉娉袅袅十三餘的一位纖柔少女,快步走在這青磚小徑上,舉止優雅,步态輕盈,很快便進了一處小花廳。
“珺婷姐姐,你回來了!”
少女看見正在那兒喝茶的于珺婷,馬上歡喜地迎上去。雖然她的容貌尚顯青澀,卻已有了幾分青春少女的明豔靈秀。
這少女正是遙遙,遙遙當初本來住在東山下的葉府,後來葉小天搖身一變成了卧牛嶺土司,遙遙便也跟着去卧牛嶺小住了一陣。
不過,遙遙若去卧牛嶺長住,她的學業功課便無法繼續,葉小天雖然舍得花錢,那位西席先生卻也未必願意爲了些束侑便搬出銅仁城。
當時葉小天立足未穩,卧牛嶺不但簡陋,而且經常處于戰争動蕩之中,所以葉小天就把她安置在了銅仁城,交由于珺婷幫忙照料。
在于家的熏染下,漸漸長成的遙遙可是出落得越來越像一位大家閨秀了,知書答禮、溫文爾雅,與小時候的純真活潑、機靈古怪相比,已判若兩人。不過,與她日漸熟稔的于珺婷可知道,這丫頭言行舉止盡遵教誨,那也隻是表象上的她,骨子裏她可一點沒變。
“遙遙來啦,坐!”
很熟稔了,都不用客套,于珺婷隻說了一句,遙遙便在一旁翩然落座,先四顧一眼,沒看到于珺婷的寶貝女兒,便道:“我還以爲姐姐還要在卧牛嶺小住些日子,怎麽就回來了?”
于珺婷何等精明的女人,就知道她拐彎抹腳的,其實隻是想知道那個人的情況,瞟了她一眼,道:“你小天哥從貴陽回來了。我去銅仁,隻是想替他膝前盡孝,勸解二老,他既已回來,我當然也要回來,眼看就要過年了,家裏諸多事情,我不在,怎麽成。”
遙遙登時一喜,連忙又斂住喜色,稍顯期艾地道:“哦!小天哥哥……回來了呀。嗯……,人家今年想回卧牛嶺過年,姐姐你看,可使得麽?”
于珺婷“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遙遙登時暈了雙頰,腼腆地道:“姐姐……笑……笑什麽?”
于珺婷笑盈盈地瞧她一眼,并未點破她那點少女心思,隻道:“回去便回去呗,說起來,你本就是你小天哥哥托付于我照料的,要說遠近呢,當然跟你小天哥哥更近啦!”
遙遙脹紅了臉:“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是想……,現在小天哥哥心情一定不大好。如果我回去過年,多一個人熱鬧,小天哥哥心情會好過些。”
于珺婷莞爾道:“似乎……也有道理。成吧,你打算哪天走,我派人送你回去就是了。”
“好啊好啊,那我今天……明天回去好不好?”遙遙一聽雀躍不已,脫口就想說馬上就走,忽然意識到現在已近黃昏,急忙又改成明天,可這話一出口,就發現自己太情急,忍不住大窘。
對于遙遙的心思,于珺婷早有所覺。古人成親早,唐時男十五,女十三。宋朝開始,男十五,女十三,即可嫁娶。富有人家的子女成親都比較晚,但普通人家則恰恰相反,甚至不到法定年齡就成親了。
在當地,豆寇年華的少女有好多不隻已嫁作人婦,甚至已經做了母親,風氣之下,于珺婷哪會把她當作一個不谙人事的小丫頭。
葉小天的權勢、地位、年紀,對任何一個少女來說,都是佳配,何況遙遙能夠接觸到的又很傑出的年青男子本就有限的很,少女如詩情懷,不投注在他身上才叫奇怪。
于珺婷出自土司人家,對男人三妻四妾司空見慣,低觸情緒本就極小,她又因爲土司身分,不好嫁往卧牛嶺,對此就更不在乎了。況且現在她和遙遙情同姐妹,爲了自己在葉小天面前加重份量,更是有意促成,當然不會故意爲難遙遙。
于珺婷笑道:“好!那就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安排人送你回卧牛嶺,今兒你正好做些準備。”
……
“不用準備了,我立刻回卧牛嶺!”華雲飛臉色鐵青,對洪百川說了一句,掉頭就走。
“我也去!”羅大亨也紅了眼,憤憤然地就要跟上。
“你們去了,如果證實現在以葉小天身份掌握卧牛嶺大權的人真是葉小安,你們打算怎麽做?拆穿他還是殺了他?”
洪百川一句話,就把華雲飛定在了地上,是啊!如果他證實了葉小天真的不是葉小天,他該怎麽做?葉小安并不是殺弟兇手,他隻是在弟弟死後,被迫扶上去的一個傀儡。
拆穿他?其結果也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
這個仇,當然不是指楊應龍,雖說楊應龍所圖,倚仗的是他積累多年的豐厚實力,卧牛嶺隻是他的一支域外奇兵,并不是他的主要倚仗,但是對秣馬厲兵的楊應龍來說,那也是“韓信将兵,多多益善。”
卧牛嶺垮了,楊應龍絕不會開心。這個仇,是指那些對卧牛嶺又怕又恨的人,石阡楊家、展家、已經逃到貴陽做寓公的張家,以及大大小小對葉小天深爲忌憚的土司,包括現在看來很是恭順的蠱教長老們……
拆穿葉小安的真實身份,不過是殺敵八百、自損全部,卧牛嶺勢力立即煙消雲散,這是他們想看到的嗎?華雲飛慢慢轉過身來,對洪百川道:“依伯父之見,小侄該怎麽辦?”
:新年到,給大家拜年,大家新年好,許多碼字十年的人,現在還沒有十年前關關剛開始碼字時歲數大,沒想到,一晃兒就是十年了,兩千多萬字俺也碼出來了!身體大不如前,但俺仍要努力,三千萬字的目标一定要實現,争取創作到四千萬字以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