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來到于俊亭的簽押房,小厮進内禀報,于俊亭正批閱公文,聽說葉小天來了,不免有些意外:“有請!”
于俊亭擱下筆, 輕輕活動着發酸的皓腕,向葉小天微笑道:“推官大人請坐,可是有事與本官相商?”
葉小天在客位坐了,欠身道:“是!蒙監州大人過問,洛家的案子已經順利地結了。隻是如今還有一樁善後,下官想和大人商量商量。”
于俊亭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葉小天道:“洛姑娘以死明志,其行其舉令人感佩。下官想, 可否……在把此案原委上奏朝廷的時候,爲洛家提上一筆,萬一皇帝肯封洛姑娘爲‘烈女’,那麽洛家就能旌表門闾、免除本家差役,還可由鄉裏照料飲食。”
于俊亭抿了抿嘴唇,道:“葉大人,你可知道封爲‘烈女’須得是清白之身?”
封建禮教對于女子的約束可謂極爲苛刻,如果有人試圖逼奸,那被逼迫的女子誓死不從,也要不曾讓歹人得手才有資格被封爲‘烈女’,如果不幸失身,哪怕是被迫的,也是沒有這個資格。
所以,在一些性侵案件中,如果受害女子在反抗中被殺或者自殺,官府要找穩婆爲她驗屍, 确認她還是處子之身,不曾被歹人侵犯之後, 才會向朝廷報請, 敕封爲‘烈女’。
洛家女哪裏敵得過五個惡少,她的身子是被玷污過的,所以按照規矩是不夠‘烈女’資格的。葉小天道:“下官自然明白。隻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下官以爲,以春秋筆法含糊一下就是,萬一天子肯成全了洛姑娘呢。”
于俊亭微笑起來,手指摸挲着下颌,用有趣的眼神看着葉小天道:“我看你怒斬五惡少時置自家生死于不顧,慷慨激昂,大義凜然,還道你是包青天轉世,執法一絲不苟,原來并不拘泥!”
葉小天也微笑起來:“下官從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執法官。下官以爲,法有善法,亦有惡法,那不是下官心中的規矩。下官做事,但憑自己的良心,有時候,爲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下官也會做些不法之事呢!”
于俊亭乜着他道:“你身爲主掌刑名的執法官,對我坦言做事不拘于法,是不是有些不像話呢?”
葉小天道:“大人視下官爲股肱,下官自當推心置腹!”
于俊亭點點頭道:“本官受寵若驚啊!”
兩人目光一碰,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于俊亭一身官袍,但那笑容極是妩媚,大紅袍映得她雪白的臉蛋兒微微泛起一層紅光,更顯明媚。
葉小天正當血氣方剛,卻已有些時日不近女色了,瞧了如此嬌媚的一張可人面孔,不由得心頭一跳,急忙錯開了目光。
于俊亭道:“其實你不必費此氣力了,洛家夫婦已經被我派人接走,安置在我的寨子裏,會有人照料他們的。”
葉小天呆了呆,肅然起敬道:“大人宅心仁厚。”
于俊亭擺擺手道:“舉手之勞罷了。”
葉小天略一猶豫,又道:“不過,若能封她爲‘烈女’,洛姑娘泉下有知,想必也會心安。對洛家夫婦來說,也算是求仁得仁,所以下官還是希望大人能在奏章中提上一筆。至于天子是否恩準,那就不是你我所能決定的了,盡人力而聽天命就是了!”
于俊亭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漢人在乎的東西,有時實在叫人不能理解。”
葉小天道:“其實這就和監州大人寨子裏的勇士重視名譽勝過性命是一樣的。”
于俊亭道:“好吧!你既然堅持,那本官便在奏章上提一提。洛家有你如此維護,真是她一家人的福氣。”
葉小天也歎了口氣,道:“下官隻是瞧她父母年老、孤苦伶仃無人照料,心生同情罷了。監州大人乃是世襲的将軍、一方土司,凡事都有人料理,是不會明白那些小民孤苦無助時是何等徬徨的。”
“我不明白麽?”
于俊亭搖了搖頭,語氣忽轉感傷:“沒錯,我生來就高高在上。聽說皇家公主雖然看起來高貴莫名,其實一輩子都束縛于重重規矩之中,就連公主府中的一個管事媽子都能任意欺淩于她,比起這些金枝玉葉來,土司家的女兒是要幸運百倍。但,莫做土司啊……”
于俊亭惆怅地道:“一旦做了土司,你就不能再拿自己當個女人,可你明明就是女兒身,這一點是你無法回避的。男土司做錯了事,有種種理由可以推脫,女土司做錯了事,人家卻有充分的理由指責你:你是女人,所以你不行!你得比男人更狠辣、更果絕,既便如此,還是時不時就會被人記起你的女人身份,懷疑你,輕視你!”
葉小天看着于俊亭,小心地道:“監州大人似乎有感而發呀?”
于俊亭瞿然驚醒,搖頭道:“是有一些煩心事,算了,不去提它,說與你聽,也解決不了甚麽。我現在倒是有些擔心張家呢。”
葉小天微微蹙眉頭道:“張家?監州大人擔心張家什麽?”
于俊亭道:“張家一再向我示弱忍讓,有些超乎我的預料。忍人所不能忍,未必是好事,我擔心張家必有圖謀。天天防着他們,總有疏漏的時候,一個不慎,就要萬劫不複了。”
葉小天苦笑道:“監州大人早知今日,那又何必當初呢?其實,于家的實力就擺在那兒,就算是淩駕于張家之上,成爲銅仁第一家,和現在又有多大的區别?付出那麽多,就爲争個第一,值得麽?”
于俊亭柔聲道:“葉大人,你是流官,自然不會明白其中的道理。當你的力量足夠強大的時候,你不去與人争,被人察覺到你的強大已經足以威脅到他的地位時,他也會主動出手來對付你,與其如此,莫如先下手爲強。何況,一個女人要坐穩土司的位子,不拿出點真本事來,你以爲能坐得穩?”
葉小天默然半晌,輕輕歎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今後如果有用得到葉某的地方,監州大人盡管開口,葉某甘爲大人效力!”
葉小天這算是因爲于俊亭的庇護而投桃報李了,但于俊亭并未因爲這句話而喜形于色,這樣一句話,當然是她夢寐以求的,但葉小天并未坦誠他的蠱教尊者身份,那麽他的這句承諾就隻局限在推官權限之内,區區一個推官,對她的大業能有多大幫助?
不過,她不急,這丫頭釣魚的時候,是很有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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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來,銅仁府還從來沒有哪一位土司試圖挑戰過張家的權威,所以于俊亭的蓄力一擊,一下子就令張铎方寸大亂,再加上葉小天的驚人之舉以及于俊亭随後對葉小天的無條件支持,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所以張知府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在這種情況下,張铎隻能選擇隐忍。這是涉及到整個家族的大事,他不能像街頭混混一般不計後果地一怒而戰,他要先了解清楚對方的底細。再加上田家的授意,張铎隻好屈辱地容許格哚佬部駐紮在所占據的山嶺上。
命令傳到提溪,提溪司長官張老爺子老大不悅,你要麽繼續打,要麽當初就别打,結果損失的全是我的人,随後你息事甯人了,這算什麽事兒。可張知府都服了軟,他也沒辦法,隻好捏着鼻子認了。
格哚佬大獲全勝,整個部落都爲之歡欣鼓舞,他們來到山外才切身體會到這裏的條件是要比山裏優越許多。也許那些久住城市的人,會被深山景色所迷,但是生活其間,就會發現諸多不便。
格哚佬部和山下的百姓也已有了接觸,即便是那些普通百姓家的住宅、器物和穿着,也令他們甚覺新鮮,更不要說村鎮裏總有一些富有人家,那些人家的深宅大院、绮羅綢緞就更令他們羨慕了。
這一次他們大敗張知府,被他們認定是蠱神在暗中保佑他們,是尊者爲他們指了一條明路。這種樂觀的情緒甚至影響到了引勾佬,這位長老被長老會派來格哚佬部,其目的是爲了防止格哚佬部出山後會削弱蠱教對他們的控制。
但引勾佬在這種樂觀氣氛中,卻萌生了更大的野心:他要發展新的信徒!從山下那些星羅棋布的村鎮寨子裏,爲偉大的、無所不能的蠱神發展新的信徒。
當初在銅仁府,葉小天特意安排他去參觀羅天大蘸,親眼見證了長風道人是如何的威風,那一幕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靈,他也向往着,有朝一日即便離開深山,離開生苗部落,他依然受人禮遇,不會泯然衆人。
這一天,格哚佬依舊大擺酒筵,款待特意趕來相助的兩個部落的勇士,他們明天一早就要返回自己的部落了,引勾佬則興緻勃勃地帶着幾個弟子下山,開始了他的傳教之旅。誰料這一去,又掀起了一場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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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