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兩輛輕車辘辘而行。山路兩旁山青水秀,吊腳樓影影綽綽地顯現在海浪般蒼翠的林海之中,如詩如畫。
車子停下了,簾兒一掀, 葉小天彎腰走出來,他身穿一件銅扣琵琶襟,衣邊上貼着梅條繡着銀鈎,下身穿一件青布喇叭腿的褲子,腳上一雙高梁面白底鞋,頭上一塊青布帕,正好掩住那顆锃亮的光頭, 成了一個很标緻的土家族小夥子。
葉小天跳下車轅, 遊目四顧, 優美的山寨風光盡收眼底。這時于俊亭也從前邊車子裏下來,笑盈盈地向他迎過來。
葉小天從在于府上車開始就未見過于俊亭,此時乍一見她,就似方才乍見這仙境一般的山寨風光,頓生驚豔之感,這還是他頭一回看見于俊亭做女兒家打扮。
于俊亭頭裹一塊刺花巾帕,衣裙刺着花邊,下身着一條蠟染布的百褶裙,隻及膝彎處,“三滴水”的裝扮,裙下露出兩條粉光緻緻、線條優美的小腿,十分豔麗可人。
她是土家女子,在銅仁地區,土家是第一大族。土家是漢人給他們起的稱呼,以前他們被稱爲蠻、夷或武陵蠻、五溪蠻, 但那是對當地少數民族的統稱,其他如苗、彜等族也包括在内。
後來漢人遷居該地的漸多, 爲了區分不同的民族, 這才對他們進行細分,把他們稱爲土家,而他們便稱遷居該地的漢人爲客家。不過在他們族内,是自稱爲“畢茲卡”的。
關于土家族的來源衆說不一,有說是巴人後裔,有說是唐末五代時從江西遷居湘西的百藝工匠的後裔,還有人說他們是漢人戍邊将士和土著女子的後代。其實土家族父系血統主要是阿爾泰血系,也就是匈奴和鮮卑、羌氐等族,百越也是他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發髻是土家女子婚否的一個重要标志,“開臉”“上頭”就意味着已經成爲少婦,其裝扮也與少女時大不一樣,會顯得比較成熟而有風韻。于俊亭尚是未嫁女兒身,自然要做少女打扮,所以在少女的清純柔美之外,略顯妩媚。
“啊!監州大人。你這是……”
葉小天還是頭一次見她做女子打扮,竟然有些不太适應,于俊亭嫣然道:“今天帶你來,是參加一個婚禮,我不是以土司身份而來,你也不必稱呼我的官職。稱我于姑娘就好。”
葉小天改口道:“于姑娘,咱們這是要參加什麽人的婚禮?”
于俊亭道:“于海龍于頭人今日嫁女,他是我手下大将。你是一府推官,總不能長期失蹤,明日就是公開亮相的時候,到時候還要大力借助于海龍的力量,今日你我來參加他女兒的婚禮,以算一個謝意。”
葉小天這才恍然大悟,想到明日就要重返銅仁,公開亮相,竟然有些緊張。于俊亭漫移蓮步,走在前面,步姿輕盈的仿佛能作掌上舞,看起來明日的舉動對她似乎沒有絲毫壓力。
這些日子于俊亭曲意接近,兩人之間已經極熟稔了,葉小天見她舉步登山,隻有擔着禮盒的随從,卻沒有一個人前來迎接,想起土司一向派頭奇大,不禁問道:“于頭人怎麽不曾出迎于你呢?”
于俊亭道:“我若亮出身份,大家都來參拜我,在我面前也諸多拘束,豈不攪了他女兒的好事麽?今日你我隻以賀客身份出現,我已囑咐他不必理會,隻管安心操辦婚禮就好。”
兩人說着,漸漸走到半山腰。身在林中,他們隻能看見一處處吊腳樓隐隐顯現,十分似乎的靜谧。可是轉過一處林子,陡然卻出現了好多人,過了前方的一道栅欄門就是好大一個庭院,滿是原木桌椅,賀客們有坐的有站的,好不熱鬧。
于俊亭微笑道:“還好,新郎倌還沒來接新娘呢,我們沒有遲到。”
他們一行人的到來果然沒有引起太大轟動,混在衆多賀客之中,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特别。于俊亭和葉小天向于家安排在門口的一個管事交上賀禮,悠然進了庭院,忽聽一陣号啕大哭聲傳來。
“背時媒人的話啊,像蜜糖甜壞了你們的心,像黑布蒙住了你們的眼睛,糊糊塗塗定下冤家親;鐵心腸的爹啊,鐵心腸的娘啊,你硬把生女趕出門,逼着活人跳進了死人坑……”
葉小天循聲望去,就見一個婦人坐在一張藤木椅上,一個一身紅裳的少女伏在她膝上縱聲大哭,那婦人一邊輕拍她的肩頭,一邊也是垂淚不止。
就聽那婦人哽咽着唱道:“我的女兒我的心,你到婆家要小心。隻能牆上加得土,不能雪上再加霜。婆家人可大聲講,你的話卻要輕聲。金盆打水清又清,你的脾氣娘知情。銅盆打水黃又黃,你的脾氣要改光。親生爹娘不要緊,公婆面前要小心……”
老婆子越唱越傷心,母女倆抱頭痛哭,簡直哭成淚人兒一般,旁邊的婦人女子一個個也是垂淚不止,這時一個老婦人湊過去低聲勸慰了幾句,那新娘子擡起頭來,指着她哭罵起來:
“你男家吃女家走,男家講女長得好,女家吹男乖又巧!你騙我到公婆家,變成人家牛和馬,人家動手就來打,打了罵了不解恨。你做媒人想飲酒,山上的猴子騙得走。說活我的爹和娘,咒你死後變馬牛……”
葉小天一瞧這破口大罵的新娘子,哭得鬓發散亂,兩眼紅腫,嗓音嘶啞,本來挺俏麗的一個姑娘,現在卻像一個瘋婆子,忍不住對于俊亭道:“于姑娘,于頭人想是把女兒嫁給了她不喜歡的人,今日這場喜事,可别鬧得樂極生悲才好。”
于俊亭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雙水靈水靈的眸子睨着他,道:“葉推官憐香惜玉的很呢,莫非又動了俠義之心,想要來個怒斬惡少?”
葉小天搖搖頭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倒幹涉不得,不過……,這樣的情景叫人看了實在不舒服,不如見過于頭人後,我便去山下等你吧。”
于俊亭笑吟吟地道:“你想岔了,我們土家女子擇婿,都是在‘女兒會’時自己挑選,父母并不幹涉,所嫁的郎君豈能不稱心意?”
葉小天道:“若是稱心如意尚且如此悲憤的話,不稱心時又該如何?當場自盡麽?”
于俊亭道:“你有所不知,這是我土家人的規矩。女子若出嫁時不哭,就是對父母不孝,與家人不和睦,若是一點眼淚都不掉,一聲都不哭,會被人鄙視無德,新郎倌拒絕接她過門,都是理所應當的,所以要哭,而且還要大哭特哭。
對了,一般人家好象哭七天到二十天不等,有錢人家大多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哭了,越到臨近婚禮,越是哭得厲害,非要哭到肝腸寸斷,不足以顯示一家人的和睦。
所以,許多姑娘從十二三歲開始就要學習怎麽哭,哭爹娘,哭姐妹、罵陪客、罵媒人、哭梳頭、哭出門、哭上轎,反正是見到什麽人都哭,做什麽事都哭……”
說到這裏,于俊亭忽地煩惱起來:“可我不會哭啊,從我記事時起,我就不記得自己有哭過,将來可怎麽辦呢……”
葉小天:“……”
于俊亭偷偷瞟了葉小天一眼,眸中逸出促狹有趣的神色。
讓葉小天複出,當然要做一番準備,但她出手相救雖是臨時起意,對付張家卻是早有準備,所以原無需準備這麽久,之所以拖到現在,隻是想和這位“新朋友”培養培養感情,現在看來,效果不錯,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也不錯!一切,都按她的設計,在有條不紊地發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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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撲滿兄弟倆正在思南暗自诽議她的時候,于俊亭卻已悄然到了印江,爲她将來出嫁時能否哭得出來而憂心忡忡。不過,如果說婚姻之事對女人家來說就是一生中最緊要的大事,那麽她爲此擔憂倒也理所應當。
此時,銅仁張知府後宅裏。張胖子枕在一個侍婢的大腿上,頭靠在她懷裏,一邊由她喂着藥,一邊聽坐在榻邊的兒子說話。
張雨桐道:“田氏派人來了,當時父親正在休息,由兒子出面接見的他!”
張铎一聽,趕緊退開藥碗,迫不及待地問道:“田氏怎麽說,我銅仁亂局,他們可肯出面解決?”
張雨桐苦笑着搖了搖頭,張铎憤怒起來,道:“還是不肯麽?田家雖然失去了思州思南兩地的世襲統轄之權,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隻要他們肯出面,銅仁府的大小土司,依舊不敢不給舊主面子,可他們居然袖手不理?虧我張铎對他們一向禮敬有加,從無拂逆……”
張雨桐道:“父親,田家不出面,是有理由的。”
張铎冷笑道:“有什麽理由?擔心他們出了面,依舊不能收拾銅仁局面,會威風掃地麽?”
張雨桐面上露出奇怪的神氣,緩緩地道:“據來使講,田家之所以不出面,是因爲……安老爺子向他們打了招呼。”
張铎一怔,訝然道:“安老爺子?你是說……土司王安老爺子?”
張雨桐道:“除了他,還有誰配讓田氏兄妹尊稱一聲老爺子?”
張铎面皮子一緊,道:“安老爺子爲何要插手此間?他向田氏兄妹打了什麽招呼?”
田氏兄妹對這件事沒向他們做絲毫隐瞞,所以張雨桐把安老爺子的原話向張铎複述了一遍,道:“父親,就連土司王都在關注此間之事,恐怕銅仁亂象,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麽簡單。”
張铎的眼皮子慢慢耷拉下來,喃喃自語道:“這個葉小天,恐怕不隻是一個流官那麽簡單!對了,他的推官之職就是于俊亭舉薦的,生苗出山,于家篡權,難道其中有什麽關聯?他,究竟是什麽人,究竟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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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