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材修長的紅裳女子一進門,乍見一個青衫少年微笑着站在廳中,不由微微一愣,原來父親有客人在,她馬上收斂了跳脫飛揚的神情, 變得溫文爾雅起來。方才她在路口時匆匆一瞥,隻顧提防熟人,對葉小天卻是沒什麽印象了。
黎教谕雖然嘴裏嗔怪着女兒,顯然也隻是擔心她不守規矩,會受到公婆的诘難,乖女兒回娘家,他自然是歡喜的, 便笑呵呵地對那紅裳女子道:“松月啊,你快來見一見, 這位就是我常跟你說起過的葉小天,現任葫縣縣丞之職。小天啊,這是老夫的女兒,你二人可以姐弟相稱。”
葉小天忙上前揖禮道:“小天見過姐姐。”
紅裳女子向他福了一福,終究是陌生人,隻是因爲父親那邊的關系才認做姐弟,實在談不上親近,所以她隻是客氣地向葉小天問候幾句,便對黎教谕道:“父親,女兒去見過母親。”
黎教谕道:“去吧去吧,對了,我那賢婿怎麽未與你同來?”
紅裳女子道:“剛剛開衙,他正忙于公務呢,說是傍晚時分過來。”說着向葉小天微笑着一颔首,便轉身行向後宅。
葉小天心道:“原來方才路口所遇那個男子便是她的丈夫, 看他二人當時模樣,卻不像是忙于公務, 别是這女婿與丈人之間不甚和睦, 所以借故不來吧。”
既然黎教谕的“賢婿”沒來,黎教谕又幫不上他什麽忙,葉小天也就不必在此飲酒了,便向黎教谕推辭道:“方才聽先生一席話,學生恐怕這趟差使不易完成了,如今須得離去,多方打探一下消息,能多争取一分便是一分,待公事了了,再來拜谒先生吧。”
黎教谕略一思忖,颔首道:“也好,如今情形,叫你留下陪老夫吃酒,恐怕你也是心不在焉,那你便去驿館裏住下吧,各地趕來的官員應該都住在那裏,你也可以通過他們多了解一下情況,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呵呵……。”
葉小天心道:“搶錢、搶女人、搶地盤,可謂戰争三大起源。我此來銅仁,就是搶錢來了,這的确是一場另類的戰争。”
葉小天向黎教谕告辭離開,帶了侍衛趕去驿館,到了驿館取出他的官身行文叫驿卒遞進去,片刻功夫,便有一位驿丞急匆匆地迎出來,一見葉小天,未語先苦起一張臉,拱拱手道:“可是葫縣葉縣丞當面?”
葉小天拱手道:“正是本官,足下就是此地了驿丞?”
那驿丞道:“正是下官。”
葉小天道:“未敢請足下尊姓大名?”
那驿丞道:“免貴姓龐,龐士泉就是在下。”
葉小天笑道:“龐驿丞,不必太客氣了,本官來銅仁府公幹,需在這裏住上幾日,有勞足下安排。”
龐驿丞欲言又止,轉而道:“葉縣丞裏邊請,咱們坐下說話,來人啊,上茶!”
葉小天心道,你隻管安排我住處就是了,還喝什麽茶?如此禮遇,隻怕要有變故了。
果不期然,龐驿丞請葉小天在公廳裏坐了,便苦笑道:“葉縣丞,你來的遲了,下官這驿站裏,平日裏冷冷清清的,也沒什麽人往來,可如今卻不然,從初七那天開始,就有各地官員陸續趕來,如今驿站裏早已住滿了人,再無空餘房舍了。”
葉小天聽的一怔,從初七那天開始就有郡縣官員跑到銅仁府來活動了?縣尊糊塗,不曉得兵貴神速嗎?葫縣争赈款本就沒什麽有利條件,這一下更失了先機。
葉小天想住在驿館,是爲了打探一下其他郡縣官員的情況,不想就此離去,是以遲疑了一下,又道:“都住滿了?龐驿丞能否想想辦法。”
龐驿丞誠懇地道:“當真都住滿了,下官幹的就是迎來送往的營生,何必對大人你口出诳言呢?實不相瞞,我這驿館裏,如今就隻剩下三兩間小屋,那是往來驿卒等賤役人物居住的,豈敢拿來招待大人。”
葉小天聽了大皺眉頭,他帶了六個侍衛,驿卒住的小屋可想而知有多小,恐怕也就是一屋一榻而矣,他們這麽多人未必住得下。再者說,官員自有官員的體面,出門在外尤其要注意形象,就算住得下,他又怎能住到那賤役居所裏去。
龐驿丞見葉小天猶豫,便指點道:“大人,這驿館裏實在是無法安置了,不過由這後門出去,前行不遠便有一座大悲寺,寺内清幽雅緻,倒是一個好去處。那裏有客舍對外租賃,我看大人帶的随從不少,不妨去那裏,隻消敬獻些香油錢,便可租住一個單獨的院落,比之客棧要便宜許多,而且省得有閑雜人等往來,打擾大人清靜。”
葉小天也清楚這位龐驿丞沒理由難爲自己,驿站裏應該是真住不下了,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去寺院裏寄宿幾日。”
龐驿丞見葉小天這麽好說話,對他大生好感,忙起身道:“下官送大人!”
龐驿丞引着葉小天出來,叫人把葉小天的侍從們也喚來,便領着他們往驿站後面走,一路行去,果見驿館裏已是人滿爲患。其實入住驿館的真正官員并不多,隻是這些官員大多是土官,在地方上都是土皇帝一般的大老爺,出門在外都帶了大批随從,難怪這驿館住不下了。
龐驿丞引着葉小天行去,行至一處院落時,就聽裏邊有人高喊一聲:“土司老爺出行啦!”
院子内外許多仆從下人聽到聲音便紛紛撫胸低頭,狀極恭敬。這些土司老爺當然比不得安宋田楊這等大土司,但他們也是土司,有的土司地盤隻有兩個鎮子,有的土司地盤不及一縣,但是在地方上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論起權威來,朝廷派遣的流官,便是節鎮一方的封疆大吏那也是比不上的。
土司老爺們出門派頭都很大,事實上他們根本就不大出門,除了土司老爺們之間聚會或是到官府議事,平日裏他們都住在自己寨子裏,深居簡出,偶爾要是出趟門,也要先請巫師蔔算一卦,非常麻煩。
他們這些随從下人都是奴隸,被稱爲娃子,在寨子裏時,隻要土司老爺一出來,就有三聲号角響起,娃子們不管正在幹什麽,都得停下手中一切活計,彎腰施禮,等待主人離開後,再度響起三聲号角,這才可以自行其事。
土司老爺回家的時候也是這般規矩,要等土司老爺上了二樓,三聲号角響過,這才能夠起身,所以那些在土司老爺就位後才出生的娃子,哪怕就是在土司老爺的内院當差,幾十年都不認識自家老爺長相,那也毫不出奇。
龐驿丞見有土司出來,便站住了腳下,葉小天也随之站下,向院内看去,隻見有兩個人從正房裏出來,其中一人身着襕衫,個頭兒不高,腮有橫肉,闊口如蛤,雙目細長,走路時雙膀微微晃動着。另外一人身着一領胡袍,盤領左衽,頭上戴了一頂錦雉羽毛盤紮的羽冠。
龐驿丞向那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李經曆、紮西土司,要出門啊?”
彼此間客套幾句,這才錯身而過。葉小天站在一旁,向那闊口細目的襕衫人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心道:“這位土司老爺應該也是來争赈款的,那襕衫人就是他攀交的本地關系了。”
待那李經曆與紮西土司離開,葉小天便故作不經心地對對龐驿丞道:“這位紮西土司到銅仁來,想必也是爲了赈款了。呵呵,這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啊,隻不知他交往的這位李經曆是何許人也,在知府大人面前能說得上話麽?”
龐驿丞與他交淺言深,平常時候絕不會向他透露什麽,但葉小天本該入住驿館,卻絲毫沒有難爲他,龐驿丞自覺欠了他一個人情,便坦率答道:“那李經曆是我銅仁府的府經曆,名叫李向榮,主管收發校注,分掌章奏文書,還是能說得上說的。”
葉小天聽了心中不由一動,紮西土司與此等人物攀上了交情,争取赈款的希望自然就大些。可惜自己沒有門路,貿然求上門去,人家也不會搭理。
龐驿丞瞟了他一眼,提點他道:“各郡縣官員,有許多早就趕到了這裏,有些晚來的也大多是因爲早有門路,葉縣丞你此來銅仁,應該也是爲了赈款吧,若是沒有得力的人物在知府大人面前爲你美言,恐怕是不易成事的。”
葉小天見龐驿丞主動攀談,便順着他的話碴兒道:“龐驿丞說的是,不瞞你說,本官在銅仁府隻識得府學裏一位黎教谕,在知府大人面前是說不上話的,本官很是發愁啊。”
龐驿丞呆了一呆,訝然道:“府學黎教谕?府學裏隻有一位姓黎的教谕,你說的莫非就是黎中隐黎教谕麽。”
葉小天道:“正是此人,怎麽,龐驿丞與他相熟?”
龐驿丞道:“方才那位李經曆,就是黎教谕的女婿啊。葉大人既然認得黎教谕,何不通過黎教谕走走這位李經曆的門路,或可對你有所幫助。”
葉小天怔了怔,反問道:“方才那位李經曆是黎教谕的女婿?卻不知黎教谕有幾個女兒。”
龐驿丞被這個問題問的一愣,道:“隻有一個,怎麽?”
葉小天臉上便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兒,龐驿丞見了心想:“這位葉縣丞不認識黎教谕的女婿,連黎教谕有幾個女兒都不知道,顯見與黎教谕也不是多麽親近的關系,恐後是攀不上交情了。”
爲了避免葉小天尴尬,龐驿丞便不再多言,他把葉小天送出後門,指點了大悲寺的方向便回去了,門扉已經關閉,葉小天站在門外,左思右想,仰天長歎一聲:“可惜,實在可惜啊!”
衆侍衛中一人忍不住道:“不知大人因何事覺得可惜?”
葉小天歎息道:“此中緣由,不足爲外人道也,可惜,實在可惜。”
衆侍衛面面相觑,隻恨不清楚尊者心中所思,不能爲主分憂,可惜,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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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