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災一起夏收斷絕,對高門顯貴來說影響不大,依舊是紙醉金迷,而市井小民卻沒了活路。他們苦苦支撐,期盼着夏收到來糧價略有回落,以此度過糧荒,結果願想落空,糧價因爲澇、旱、蝗、疫交替再度暴漲。受災地區的流民積聚于蘇諾,王都秩序動蕩加重,城内外每日爆發的持械私鬥超過百起,富人區邊緣更是沖突不斷,城防軍疲于奔命卻是治标不治本。
從自家領地調集軍隊入衛蘇諾本是丹尼.羅格斯伯爵保留的後手,可安格哈爾郡南部以烏克斯河爲郡界,郡東的切爾文邑又位于三河交彙處,水患起後羅格斯堡派來告急的信使每日不絕,此時自顧不暇的他可謂是有心無力。上遊的黑地親王領同樣受災,雖爲王室親藩但世系相隔較遠已自成一脈,王室早就無法再以宗主名義淩駕其上,作爲地位平等掌控産糧要地的諸侯盟友,值此時局動蕩之際反而要向蘇諾尋求援助。
相比毫不在乎自己在上、下階層中名聲,以截獲庫吉特人在維魯加大谷地劫掠所得爲酬,替伊斯特瑞奇國王背下故意放開防線黑鍋的康拉德,對中樞相位尚有企圖的迪林納德還做不到父親那般毫無顧忌。在他的默許之下,黑地親王領内的存糧大多都被佩德羅.梅爾以高于蘇諾的市價倒賣給了羅多克同盟,如今适逢大災他根本拿不出糧食輸往蘇諾救急,僅有的一點庫底也被他撥給了領地受災較重的兄弟拉法德,作爲回報拉法德以求援名義前往蘇諾,一則代爲辯解二則打探虛實。此時的烏克斯豪爾就連必要的戍卒都半饑半飽,不到秋收難以指望的上,而蝗災的蔓延已注定這一年要歉收,即便是富饒的黑土地也無法抗衡大自然的力量。
原本朝中還鬥個不休的各派也暫時消停了,可面對眼前的局面卻都束手無策,沒人願意帶頭站出來填這個坑。表面上看各方出點糧就能解決,但大家互相不信任,都不想被其他人趁機占了便宜。由于利益相關,在朝任職的諸侯都不希望蘇諾爆發大亂,但也沒人願意毫無回報的去做慈善。他們在等艾索娜主動出讓一些王室利益作爲回報,可她卻奈何不了老吉姆爲首的家臣團,家臣不讓步她即便命令下了也落不到實處。起初,禦前首相喬治.溫德爾還能調集來一些糧食,以王室在凱爾瑞丹郡鑄币廠的分成爲名,但随後蝗災沿着烏克斯豪爾東部的沼澤濕地發展到凜風高地,這點杯水車薪的支援也随之斷絕。
而在發覺艾索娜無力控制局面這一事實後,住在日照丘半山腰的現任教宗利昂八世也摻和了進來,打着施舍名号在底層民衆中拉攏人心的同時,愈發襯托出最高統治者的不作爲。在卡拉迪亞,由于芮爾典王國前期諸王的強勢,在對主教叙任權的争奪中占據上風,進而主導了一系列宗教改革。對宗主教制度的強化使得教宗無法直接過問地方教區事務,各地從堂區到铎區再到教區的财政、人事等權柄被坐鎮地方的高階神職人員所把控,而這些人又多出自與王室親善的地方諸侯家族。财源被斷的教宗自此不得不仰人鼻息,即便跳出蘇諾擺脫窘況,卻難免因爲實力弱小淪爲被地方實權主教操縱的傀儡,更難以舍棄蘇諾地區稠密人口帶來的收入和宗教聖地聖殿大教堂附加的影響。曆代的教宗當然不甘心這樣的處境,爲了阻擊世俗貴族對教會的滲透,更多平民出身的神職人員得到提拔,其中既不乏有能力向教會“捐款”的中産階層,也有從小被教會收養的孤兒。(凱恩的師父克萊布便出自蘇諾的教會孤兒院,相比其他同齡孩童,隐瞞學習進度低調做人的克萊布被認爲天賦平庸,沒幾年就被放棄培養,進入一家有教會背景的店鋪當學徒,因爲識文斷字在爲宮城供貨時被發掘成了間諜種子,之後埋頭文案整理文檔蹉跎至中年卻一飛沖天,受卡洛曼六世賞識後升任王家情報總管。)
通過在宗教節日組織活動吸引民衆聚集,教會由此輕松掌握平民所想所需,借着平時的布道機會施予小恩小惠加以籠絡,利用底層民衆渴望改變生活處境以及望子成龍的心理組織唱詩班向聚集來的孩童傳授些簡單知識,從而甄别出其中值得培養的人才向上級機構選送。雖然其中走上神職人員道路并最終升到高階之人可謂萬裏挑一,但在等級嚴格的封建社會,卻是平民不多的晉身之階。其中趨之若鹜者便是小商人階層,他們不乏身家卻沒什麽社會地位,讓家中子弟進入教會以期能博個出身,即便不成也拉上了一層關系,降低下一代人繼續走這條路的門檻。而這些孩童學到的知識不說成爲學者,至少能寫會算可爲家族助力,或者以附庸方式爲教會經營産業,再不濟也能憑借教會介紹進入各種商業行會,總之找份體面工作維生不成問題,同時還是教會掌握各行各業動向的耳目。随着近些年來王權日益衰落,教宗在芮爾典的勢力得以擡頭,在各地新興商人勢力的支持下,聖殿大教堂下出身平民的高階教士陸續赴任地方掌握實權,而爲了保住到手的好處,這些人及其支持者不得不聚攏在教宗這面名義大旗之下。
“我的兄弟姐妹們!在我眼中看不到任何虔誠贖罪的塵世中人,我隻看到無數渴望活下去的生命,你們所遭受的苦難,你們心中懷有的希望,我主雖居天國亦能感受的到,相信并擁抱你們身邊素昧平生之人,彙聚力量度過眼前的考驗,讓我們行動起來!”上山的禦道被聞訊趕來的平民堵的水洩不通,而在道路旁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臨時搭設的高台,出自教會學校的平民教士以類似的言論對民衆情緒進行疏導、安撫。
聖殿大教堂主殿外的廣場上,聽聞赈濟消息後趕來的人群大量聚集,救濟院、醫院、禮拜堂都已超負荷運轉,而城内平民仍在不斷趕來。至于城外的難民,就隻能餓着肚子露宿等待,等待死亡緩緩迫近,他們一邊寄希望于城中貴人們的憐憫,一邊繼續向城門官哀聲哭求。曙光宮位于全城地勢最高的日照丘,站在宮牆上的艾索娜對山腰乃至城外的景象默然無語,雖然距離太遠她看不到具體的慘象,但人潮彙集生出的沸騰喧嚣卻讓她心中不安。
“王後陛下,不能任由事态這樣發展下去了。”一個身着全副铠甲的武士手扶佩劍侍立在艾索娜側近,雖然蓄了短絡腮胡,卻仍難掩面上的俊秀之氣。他頭戴輕便的卡拉德式錐頂護盔,身高在一米八左右,四肢修長肌肉勻稱,隻是眼中充滿憂色。有道是不怕爛就怕比,如此大規模的赈濟,絕不可能沒有教宗的許可,關鍵是對方占據道德大義,王室無論作何反應都已落入被動處境。
“表兄,你我之間何必拘謹。”被艾索娜如此稱呼之人正是奉父命駐留在京的朱利安.庫林,年過而立的他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樣子,就像是艾索娜的同齡人。對于這位表兄,艾索娜并未簡單的視作人質,眼下兩家互爲倚助,關系自然也就更加緊密,而熟知北方事務又有治軍經驗的朱利安也并非纨绔之輩。
“職責所在,臣不敢輕忽,況且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讓朝中各派知道,北地臣民仍與王室站在一起。”朱利安并未因艾索娜表現出的親厚而有所松懈,兩人交談的同時幾名身穿白袍的精選侍從就站在不遠處的塔樓陰影下觀望,對這些勢大欺主的惡仆他是半點好感都沒有,可當下的時局卻不是清算這些人的時機。
哈勞斯成爲國王後,朱利安便被艾索娜授予北地事務顧問的頭銜參與禦前會議,在情報總管凱恩一事後又被任命爲衛士長,以其麾下來自北地的封臣子弟取代了那些擔任近衛的精選帶劍侍從,老吉姆的弄權讓艾索娜對家臣心生提防,一衆家臣也因此對艾索娜更加不滿。芮爾典王國建立至今,王室一直在與各方勢力重複的打擂台,大家都需要一個穩定的世道,卻又不想被王權騎在頭上,互扯後腿的情況下勉力維持着一個多方參與的軍事領導體制。
國王乃是名義上的首腦自不必多說,禦前會議由親善諸侯組成,成員大多都有皇家騎士團禦衛騎士的履曆,與國王私人關系極佳,被扶植出來制衡的家臣也是一樣。王朝中後期,兩者與國王幾乎從小朝夕相伴,如同國王的私人班底,但随着上位者的刻意引導,兩者間的矛盾随之凸顯。那些擔任禦前大臣的貴族領主有獨立的領地和領地上的治權,可謂是手裏有槍腰杆硬,爲自家利益總是不遺餘力的争奪中樞話語權,而受提拔的家臣即便爵高祿厚也隻是代行君權,封地就隻能憑本事自己去謀取。雖然不服王命的貴族領主比比皆是,可王室家臣向來是欺軟怕硬,遠地諸侯手短夠不着,給盟友諸侯挖坑卻是行家裏手,曆代芮爾典國王又對黨争持縱容态度,長此以往雙方能和平共處才怪。
“舅舅勤于王事之心我是知道的。”北地心向王室?呵呵。艾索娜差點将心中那份不屑流露于神情,她明白朱利安這是在演給旁人看。家臣們因她剝奪随扈宿衛職責所表現出的不信任而感到不滿,可看看眼前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白袍子,她怎麽可能放心将安全交給這些連日頭都不願多曬的家夥。舊地親王領與特瓦林堡本有餘力輸往蘇諾的糧食,這兩年已被挪去支援北方,相比這些穿白袍的繡花枕頭,庫林家族尚能維持對北方局面的牽制态勢,她很清楚自己該信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