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丘下,窄巷中凱恩.斯派爾爵士私人宅邸,身爲一家主母的卡特琳坐在庭院中的葡萄架下,手裏拿着一些打發時間的針線活計,心思卻始終留神着通往正門的方向。離家闖蕩近七年的兒子在上月底返家後,十多天來再沒見上幾面,她不知道兒子在忙些什麽,但知道絕不是單純的忙于商鋪裏的事。卡特琳畢竟曾做過間諜種子,即便退下來有些年頭了,可敏銳的感覺還沒全丢掉。這些年來她雖然閑居在家操持家宅,但與真正意義上的家庭主婦卻大有區别,那些凱恩從貧民區收養來的孩子多是由她進行初步教導,到一定年紀後再按照天賦學習一技之長。隻是養子跟親生的終究還是有差别,個性要強的她雖然從不将思子的情緒流露于表面,心頭卻終日挂念,喬納森歸家後的這段時間不是早出晚歸就是數天看不到人,她的心中因此又生出了新的擔憂。
“你該多陪陪家人,凱恩和卡特琳就你這一個孩子,雖然這幾年他們不缺兒孫陪伴,可你在他們心中的位置沒有人能夠取代。”位于城南平民區靠近中心區市集的老托尼酒館内,喬納森與嶽父托尼趁着等人的間隙正在聊些家常。
“難道您跟我有什麽區别嗎?”相比在父親凱恩面前的不自在,喬納森與嶽父托尼沒有一點年齡代溝,他從小就與托尼熟絡慣了,聊起天來一點面子也不給對方。不過他也明白,托尼的話是點到辄止,在提醒他注意别被家人,尤其是被凱恩有所察覺。
随着這幾年來與權勢者的合作,他漸漸發現了父親凱恩的不簡單,或者說是其職務所蘊含的能量。并無實際封地的斯派爾爵士頭銜在貴族遍地走的蘇諾毫不甚起眼,可禦封騎士的身份卻提高了其中的含金量,常年進出王宮的國王親信近臣,換言之就是所謂的王家鷹犬。
“我跟凱恩從小一起長大,但我們的人生軌迹卻大不一樣。”熟人間有些話無需說得太透,喬納森離家的這六年半多時間裏已大緻明白凱恩的具體身份,托尼想要提醒他,雖然凱恩是個重視親情的人,但他們父子也不該太冷淡。
“那我該怎麽辦,去他面前撒嬌嗎?我已經不是孩童了,那更顯得突兀和故意作态,讓他圖生疑心。”喬納森小時候凱恩忙于職務時常不在家,這造就了父子間的生分,但在子女眼中父親永遠像山峰一樣巍峨,他想要親近卻總是不得其法,而凱恩也是一樣。
“這點你該跟克勞迪娅學學,她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寄托了我未能完成的人生憧憬,所以在她的管教上過于嚴厲,導緻父女關系結冰,但自從她嫁給你後我們之間卻恢複了融洽。”由于接下來的“生意”無法繞過凱恩,托尼希望喬納森能夠用父子之情說服他加入。這些年兩人在外時沒少打老友的名頭,凱恩雖在蘇諾卻大可以通過命令讓他們寸步難行,但他并沒有這麽做,這讓托尼看到了轉機。
“克勞迪娅?唉”回到蘇諾十多天了,關于妻子的消息讓喬納森很沮喪,可他一走就是六年半多,對妻子和女兒實在虧欠,他盡可能的想回避這茬,但卻始終要面對。
“這怪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她跟那些男人僅限于言語暧昧,否則你離家這些年,足夠卡特琳娜多幾個弟弟妹妹了。”在托尼的有意引導下,克勞迪娅從小就在酒館裏學習察言觀色和揣摩人心,隻是随着年齡的增長,到了叛逆期的女兒通過對他目的的揣測,父女關系一度惡化,成長方向超出了他的預計。
“是我對不住克勞迪娅,在我離開蘇諾後若不是她撐起了商行,我那些兄弟姐妹過得會很慘,這一點我想不通,父親當初主動收養了他們,如今卻又不管不顧。”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喬納森對父親的做法不理解,但凱恩何嘗又沒有苦衷,身爲情報總管身兼培養間諜之責,換句話說就是爲王室養死士,這需要掌控一個度,既能滿足需要又不能引發國王忌憚,況且他收養那些來自貧民區的孩子是出于憐憫,并不想他們再走上他這條路。
“凱恩有他的難處,至少這些孩子沒有因饑寒死在‘污水坑’,現在又有一技之長能用來謀生,他要是把這些孩子都教成探子,那才是害了他們。”托尼能夠理解喬納森與那些養兄弟姐妹的感情,就如同他跟凱恩一樣,可他的父親克萊布選擇了凱恩繼任王家情報總管,如今凱恩同樣不想兒子喬納森繼任這一職位,甚至也不想挑選養子繼任,這卻是他不能理解的。
“我不想那些兄弟姐妹受人欺淩,這是貴族多如狗的王都蘇諾!”喬納森說着說着有些情緒激動,但在吵吵嚷嚷的酒館裏并不算引人注意。
“或許凱恩早就後悔了,否則又何必将卡特琳娜送進王宮做侍女?”對于凱恩的做法托尼有着自己的理解。
“她還是個孩子,能起什麽作用?”在日照丘下長大的喬納森沒少聽聞曙光宮裏的龌龊事,對凱恩将卡特琳娜送進宮廷服侍貴人的做法并不贊同,無奈的是當時他離家在外。
“那也得看是服侍誰?卡特琳娜是給艾索娜公主做侍女,那可是當今的女王陛下。”與喬納森的不滿相比,托尼卻對凱恩的做法很感興趣,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幾年間他曾回過蘇諾幾次,不像一直未曾歸家的喬納森,忽略了對蘇諾時局的了解。
“女王?那是因爲她的丈夫哈勞斯陛下,王國内的貴族們才不會任由一個女人騎在頭上發号施令。”在蘇諾從小見慣了貴族嘴臉的喬納森對權貴沒什麽好感,尤其是那些承襲父祖蔭庇的年輕貴族。
“可不管怎麽說,她是先王伊斯特瑞奇獨女,哈勞斯國王的王後,卡特琳娜在她身邊多少會沾幾分光,而我們如今的事業,不也是在謀取權力嗎?”托尼轉換了話題方向,在他看來喬納森是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斯派爾爵士這個頭銜已經持續多年帶給他們一些特權,無論喬納森怎麽否認,他都曾因這份特權受益。
“這不一樣,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也許最開始喬納森選擇從商是因爲托尼目的不純的引導,但逐漸的他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托尼反而有點受不了他對理想近乎狂熱的蠱惑。喬納森想要在封建體制下建立自己的商業王國,讓他那些兄弟姐妹不再吃苦受罪,但這需要權力作爲倚仗,可從小養成的對貴族的厭惡感使他并不信任那些合作的貴族,于是他走上了給自己謀取貴族頭銜的道路。
“我們的事業當然是正義的,從中羅多克到黑地親王領,再到王都蘇諾,數不勝數的窮人因此得以維持生計,不誇張的說,我們爲了王國的秩序穩定出了大力氣。”托尼還未來得及搭話,一個激昂富有磁性的男聲插了進來,正是他和喬納森等待的對象。
來人在三十五歲上下正值壯年,上唇留着兩撇精心修剪過的八字胡,下巴、兩腮、脖子上的胡子則刮得幹幹淨淨微微發青,這讓他看上去很精神也更顯年輕,但在略顯修長的面型襯托下,他尖翹的大下巴像極了光秃秃的雞屁股。他有着漂亮的暗金色(黃金表面氧化後那種)須發,由于額發反卷起來梳向後腦方向,使得占據面部三分之一比例的光潔寬額極其醒目,眼瞳是廉價白酒玻璃瓶折射出的那種淡青綠色,兩側卷曲的鬓發垂在耳前的位置平齊,就連後腦勺也梳得一絲不苟。
插話的同時,中年男人将正面帶金飾的黑色翻沿帽摘下交到随從手裏,白色襯衫的花袖束口和寬立領邊緣手工紉進了金線,外裝是黑色絲絨質地的短擺對襟外套,呈現出類似黑貂皮或者水獺皮的光線效果,齊整排列的紐扣可以說就是金豆子。天鵝絨外套的袖子在肘部開叉,小臂内側的排扣正好解開,縫隙中能看到襯衫前袖上的亮絲繡飾。下身寬松的毛呢馬褲和長馬靴同爲黑色,長至膝蓋上部的靴邊緣點綴着金飾,避免了單調卻又不破壞整體的色調搭配,從頭到腳金、白、黑三色。中年男子考究的着裝與周圍來平民居多的酒客格格不入,這種個人風格強烈的着裝搭配十分鮮明耀眼,但在主流的上層貴族眼裏卻難免有些輕佻,畢竟處在類似中世紀時代的卡拉迪亞還沒有混搭這說法,他身後還跟着數名身形矯健且腰佩利刃的伴當,使得附近的酒客紛紛選擇退避。
“埃德蒙德,你就不能收斂點嗎?這是在蘇諾!”喬納森對來人的招搖火冒三丈,這副豪奢扮相在對其不知根底的平民眼裏,還以爲是哪家顯貴公侯到訪王都,可實際上對方不過是王家領地上依林哈達郡艾裏邑的邑宰罷了。
“這不是在自己人的地盤上嘛,何況我們兩家都是老交情了。”埃德蒙德對喬納森的話并不以爲意,他湛青色的眼瞳看上去雖然透露出憂郁氣質,但表現出來的卻是一副纨绔姿态。
在曙光宮裏,情報總管無疑是最神秘的職位,知曉其存在的不出十人,除國王夫婦和禦前首相外,其他知情者皆爲王家心腹之人。随侍國王的簿記官便是其中之一,這可不隻是個簡單的速記員,除了記錄國王日常參與的政務随時随地進行提要,更負責禦命的起草和傳達。這看起來有點類似中國古代的知制诰,但在權勢上卻遠遠超出,部分職能上甚至不遜色于閣臣大佬,相比簿記官這一拉低了逼格的稱呼,換成機要秘書可能才令人恍然。服侍了艾索娜父祖兩代國王的老吉姆,便是眼前這一身土豪氣質的埃德蒙德之父,有道是伴君如伴虎,能夠長期侍奉兩代性格截然不同的君王,其能耐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