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一個人勇敢還是怯懦,我們常用膽量大小來評價,但這并不是絕對的,相應的其實是不同的人對同一事務的熟悉程度,也就是一個關于參照物的問題。拿弗萊特來說,他有些恐高,早先作爲農兵巡邏時,登個青石卡關牆心裏都慌的不行,以此爲膽小,遇上海寇卻一怒而搏命,以此爲膽大,該取哪個來判定呢?分别以這兩件事來說都沒有錯,但拿來說其它很可能又都錯。共同點是這兩件事他都不熟悉,也都心存畏懼,可因之生出的情緒所導緻的結果卻截然不同。結合本章開頭的說法,改換角度來看,前者就好比“劫财”,後者則是“搶飯碗”(吃飯的腦殼都不保了,這比搶飯碗還嚴重),這樣一來就能說得通了。而弗萊特以爲是一場黃粱夢,死掉就能醒來,不過是說服自己的借口,通過這樣的一個理由來抑制恐懼,使得憤怒占據上風做出搏命之舉。這理由看似荒誕,可人不就是這樣麽,總會找些借口來欺騙自己逃避現實,其實被迫爆發潛能,遠不如主動去激發。而憤怒就更好解釋了,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所謂兔急蹬鷹,狗急跳牆,不外如是。
對前文還有印象的朋友或許會有疑問,青石卡距離禅達不是就五、六裏路嗎?上山一趟耗時未免太長了吧?點烽火有必要嗎?
這個五、六裏取的是肉眼估測的直線距離,但自古就有望山跑死馬的說法,何況山路曲折崎岖,有的地方根本稱不上是路。雨水一多原有的路就被水位暴漲的溪流漫過,表面看起來流動平緩,但因爲落差水流其實非常湍急,内裏的岩石雜亂,又濕滑難以落腳。山上的溫度本就比山下要低,溪水的溫度則更低一籌,沒過頭頂的激流會迅速帶走身體熱量,下去容易上來難,所以隻能費時繞到緩灘處過。
禅達在遠古時尚爲一片汪洋,青石卡所在的亂石嶺本是大陸架的一部分,随着滄海桑田的變化才成爲陸地,花崗岩爲主的山體曆經風吹日曬、流水沖刷,難以附着土壤造就了嶙峋的山石景觀。南來的暖濕氣流與來自雪原的冷空氣分别因爲山脈阻擋在斯瓦迪亞平原中部交彙,烏克斯河兩源頭克勞河、諾瑪河的發源處至提斯泊丁郡一帶的大片濕地便是因此形成,而在阿普阿哈爾變成沙漠前,那時的克勞沼澤還是片波光蕩漾的湖泊。龐圖斯山脈與切爾貝克山脈分居卡拉迪亞大陸東、西兩側,在東斯瓦迪亞北部形成一道“門線”,而在這道“門線”正中偏北一點的位置戰神峰傲然聳立,截下一部分南來的暖濕空氣,造就其南側大片的森林地帶,含蓄下來的水源再加上戰神峰的融雪在西麓形成維爾河的源頭。暖流長途跋涉來到禅達時已是強弩之末,加上北面卡拉克半島的遮掩,與海面和半島上原始森林蒸發的水汽相遇,窩車則灣就像個天然的大船塢,内裏濕氣凝聚,使得雨、霧頻繁。在禅達,因爲季風的關系,春、夏時節降雨增多,尤河兩岸霧氣彌漫,細雨陣陣綿密如沙。遮天蔽日的大霧一起人隔三步便被隐沒其中,信鴿這時就不那麽好使了,周邊領地都是視能見度以烽火配合号角傳訊,可還是有所不及,正因爲這樣海寇才能輕松潛入窩車則灣。
青石卡上烽煙一起,沿河的村寨相繼點燃烽火傳遞警訊,看起來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但限于通訊的不便,這其實是一種簡易的排查機制,一旦哪處村子沒有燃起烽火以約定的訊号做出回應,便能得知來敵是由何處滲入。哈瑞克久居禅達,青石卡上燃起烽火後,他便心知不妙,他可以确定來犯之敵不是襲擊碼頭的那夥人,但兩者間必然有所聯系。他帶領的兩隊禅達警衛本是去加強關卡,并未随身攜帶足夠的補給,所以他沒有因急于增援而盲目加速行軍。下令保持原有速度的同時,他派出人手前出打探,很快就遇上了斯塔羅斯和“老好人”。
簡單聽過斯塔羅斯彙報,從親信口中得知關卡已經失陷,哈瑞克果斷放棄了上山,強行驅使六十多警衛去奪回已有防備的關卡太過冒險,敵我人數上也隻是旗鼓相當沒有優勢。況且佩克特的人肯會不會跟從,因爲他根本做不得主,他隻是商人勢力推選出來的代理人,他背後的雇主們爲了自身安全可以容許換防青石卡,卻無法接受太大的損失。兩隊人攻關都沒什麽把握,隻憑直屬的三十來人?哈瑞克隻得無奈的退卻。在他的判斷中,山上的海寇既然沒有趁勢攻下山來,說明對方人手不多,沒有突破禅達堡的能力。而且走山道偷襲海寇必然攜帶不了多少補給,青石卡周圍又沒有村落可以抄掠,隻能全靠關上不多的存糧,要不了多久便會因爲糧盡主動退去。
芮爾典王國的兵制繼承自卡拉德帝國,但随着領地分封盛行,王室直領的土地越分越少,可供征收的賦稅和動員的軍力也越來越少,王室對地方的掌控力度日漸衰微,實力甚至比不過一些強勢諸侯。禅達作爲一方小諸侯,憑借商業上的豐厚收入,卻養着一支數千人的軍隊,可實際上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整個禅達城鎮也才兩、三千人口。按照卡拉德帝國時的軍制,一隊禅達警衛本該是六十人上下,一個正卒配一個輔兵,可事實上每隊隻有二、三十人,輔兵的兵額都被吃了空饷。
但追根究底後,這也情有可原,帝國體制下中央政府掌控國家财政大權,負擔士兵的薪饷、裝備、訓練毫無問題,如今各地領主自行其是,哪裏負擔的起。警衛的來源都是些居住在城内的富裕市民,有能力自備兵甲,但總不能白幹活。若不是拿雙份糧饷,警衛身份又能帶來些便利,這些小有資産的市民根本不屑一顧,這樣一看二、三十人已經算是滿員了。
至于阿拉西斯二世的私軍,那是有他老爹在繼承爵位前組織社團的底子,禅達每年給他帶來的貢賦和商人獻納與其他同級别領主相比已然豐厚,這還沒算其它生意帶來的利潤和分紅,但也不過才供了五十騎手和百十來步卒就讓他财政緊張。私軍、警衛和雜七雜八的城堡仆從,戰時再征召封臣軍隊,湊個五百人不成問題,對外則号稱數千。況且禅達東、西兩側的岑達爾領地上還散布着不少村落,如果不計後果的全力動員市民和農民,還能再湊出兩倍人來。而且因爲數十年來的清明之治,禅達成爲北地流民首選的逃難去處,隻要管飯就能招到兵,弗萊特就是最好的例子。
哈瑞克一行退回禅達,将青石卡上的情況報與阿拉西斯二世知曉後,總體來說此時的事态并沒多嚴重,隻要加強戒備便可待敵糧盡自去。禅達軍隊并沒如拉格納所願集結攻關,相比即便失陷也不痛不癢的青石卡,碼頭才是重點。但身爲領主阿拉西斯二世卻無法容忍什麽都不做,他認爲這是軟弱的回應,會對他的威望造成打擊,更會讓他奪取獨裁權力、擴張貿易的計劃全盤落空。他前腳讓哈瑞克派來通報消息的信使回轉,贊同其固守禅達城堡的做法,後腳就調動碼頭的傭兵撤防,将碼頭徹底放空。因爲岡定隻燒了棧橋就撤退,而他認爲海寇可能是聲東擊西的判斷也得到确認,他故意做出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的樣子,來賭海寇不會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居住在河流附近雖不免遭遇水患,但亂石嶺山麓一帶的貧瘠,讓岑達爾的領民卻很難舍棄沿河的肥沃土壤,以及灌溉、捕魚、獲取燃料(蘆葦)的便利。各處村落的烽火順着尤河向兩岸擴散開來,由于波拉克河北岸的地勢要比南岸高,即便河面寬闊,芬拉德領仍能看見對岸村子的烽火。而在當天上午,岡定便帶着大隊人馬順流而下,以晨間河面上凝聚的霧氣爲掩護,悄無聲息的渡過波拉克河登陸芬拉德領,将男爵老傑拉德一家子堵在了城堡裏。城堡周圍有着不少村子,輕易便能召集到兩百人以上的戍卒,可由于海寇來的實在突然,老傑拉德根本來不及召集封臣和佃農。能夠守衛城堡的除了擔任廷臣和正值服役期的幾位家臣外,就隻有倉促武裝起來的雜役、農夫,一共才五十來人,根本無力迎戰。
薩格森城相距太遠,主君庫林家的援兵短時間内指望不上,在命鴿仆放飛信鴿求援後,老傑拉德将希望全寄托在了女婿阿拉西斯二世身上。可時值中午霧氣略散河面上的能見度已經大緻恢複,他卻發現河對岸村落那隐約的數叢烽火信号有異,其中所傳報的訊息并非芬拉德領求援,同樣也是遭受攻擊的示警訊号。結合世居北地的經驗,在估算過突襲領地的海寇規模和可能的上岸地點後,他很清楚對岸肯定也出事了,心裏一時有些發涼。因爲大女兒和小女兒的兩次婚約,芬拉德與岑達爾兩家在名義上份屬盟友,見識過阿拉西斯二世麾下精銳的他對其抱有信心,也知道關乎貿易利潤的壟斷對方不會不來救援,但他對自家軍隊就不那麽笃定了。人都有私心,事分遠近親疏和輕重緩急,他假設自己如果是阿拉西斯二世,必然是先搞定領内的襲擊,才會引軍來芬拉德救援,看着自家那些臉上滿是驚惶神色的佃農,他不知道憑這五十來人能否堅持至援兵到來。
除去守船的必要人手外,岡定将其餘海寇分爲三、五十人的數隊,散開在城堡附近盡量攔截前來增援的幾人到十幾人不等的小股軍隊,順帶搜集“材料”(擄掠物資、裹挾人口用于試探城防)。趕來救援都是采邑就在城堡附近的芬拉德家臣,他們聞聽城堡警鍾大作,匆忙召集人手趕來卻不知具體情況,與海寇倉促遭遇後寡不敵衆,被擊潰後或死或逃。死傷數十後他們才大緻确認了來犯海寇的規模和意圖,但在互相聯絡完成集結前,他們對海寇已構不成威脅,集結領内軍隊的過程樂觀估計也要拖延數日甚至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