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路往西,随着夏日漸盛,舟車勞頓的人們,愈來愈躁動,雙方罵戰也越來越甚,若不是軍令嚴明,怕不是早就抄家夥幹起架來。
過了鄖陽郡,因着瀕臨秦周兩國交界,大都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無地帶。
又是一日暮色将至,一行人紮營的地方,選在一處背山靠水的山野之間。
跟往常一樣,自然又是兩方人馬各自爲政,各自生火做飯,各自說着對方壞話。
兩個多月下來,就算周青青沒怎麽勞煩過自己的雙腳,但整日坐在車上颠簸,到了這個時候也着實身心俱疲,連思鄉之情都日漸稀少,隻恨不得趕緊到了西京安頓下來,管那等待她的夫君是豺狼還是虎豹。
聶勁端着做好的飯菜,走進周青青氈帳裏,見自家小姐恹恹靠在榻上,了然笑道:“我估算了一下,至多大半個月,咱就能到西京。”
周青青懶懶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惡氣:“我都恨不得長上一對翅膀,趕緊飛過去。”
聶勁挑眉:“我以爲這種時候,你會想着回金陵呢!”
周青青輕笑一聲:“明知不可能的事,何必多想庸人自擾。”
兩人正說着,外出小解的碧禾忽然哭哭啼啼跑進來。
周青青咦了一聲,坐起身,皺眉問:“你這是怎麽了?
碧禾漲紅着一張臉,憋了半天,抽泣着吞吞吐吐道:“奴婢剛剛去遠處小解,遭了兩個西秦兵輕薄。”
“什麽?”周青青大驚,跳下榻走到她跟前打量,見她衣着完好,才稍稍松了口氣。
碧禾曉得自家小姐擔心何事,趕緊補道:“小姐您别擔心,他們沒把我怎麽樣?”說着,聲音小了下去,卻又有些悲憤道,“就是摸了我的腰。”
聶勁皺了皺眉,沉聲問:“是哪兩個?”
碧禾哭喪着臉搖頭:“他們都有武功的,我還沒來得及看清長相就不見了,就曉得是兩個人。”
周青青冷哼了一聲,怒道:“管他是哪兩個王八羔子,都要找出來。”
“小姐——”碧禾憂心忡忡看她,“咱還是别得罪他們,這還沒到西京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周青青斜眼看她,好整以暇道:“這事姑息不得,不然那些西秦兵還以爲我們好欺負。接下來最少還有半個月行程,今日忍了下來,明日說不定就不止是摸摸腰那麽簡單。”
聶勁點頭:“小姐說得沒錯。”
碧禾哭喪臉道:“可是我沒看到那兩人模樣,怎麽找得出來?”
周青青勾唇笑了一聲:“這事當然不是不歸我們查,我去找他們的馮将軍主持公道。”她正要走出氈帳,想了想,又停下來,朝聶勁道,“阿勁,你去把馮将軍請來我這裏。”
聶勁點頭:“我這就去。”
待她出門,碧禾拉着周青青的手,怯怯道:“那位馮将軍能信得過麽?”
這一路下來,周青青作爲待嫁公主,不是在馬車内,就是在氈帳中,雖然風餐露宿,但又像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馮潇交集少之又少。這位馮将軍信不信得過,她不得而知。但卻也看得出其是個清風淡雅風光霁月的男子,性格溫和内斂,同其他西秦将士頗爲不同。
不出片刻,馮潇跟着聶勁進來,抱拳垂首,恭恭敬敬道:“馮潇見過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他此時身着一身青色素衫,身長玉立,臉上風塵仆仆倦色,也不掩他豐神俊朗之姿。周青青幾乎沒有如此近距離對過這人,一時不免感歎她妹妹周香香說得沒錯,這位西秦将軍,确是一表人才,萬裏挑一。看似平和謙遜,卻暗藏卓爾不凡。
周青青道:“剛剛我丫鬟碧禾去外頭,遭到兩個西秦士兵輕薄,還望馮将軍替我們主持公道。”
她話音未落,碧禾已經配合地抽泣起來。
馮潇微微擡頭,清俊的臉上露出稍許愕然,眉心微微蹙了蹙,道:“公主可否告訴在下是哪兩人,我立刻處理。”
周青青道:“碧禾說那兩人功夫不凡,她沒有看清長相,所以勞駕馮将軍查清楚,給我們一個交代。”
馮潇再次抱拳:“公主放心,在下這就去查,一定給您和碧禾姑娘一個滿意交代。”
說罷,垂首退出去。
待他離開,周青青随口問道:“阿勁,你覺得這位馮将軍人如何?”
聶勁思忖片刻:“我聽西秦将士說起過這位将軍,因爲戰亂家破人亡,餘他一人流落西秦做馬奴,後來被秦祯看中,招緻麾下,跟了秦祯多年,是他心腹。”
周青青笑着皺了皺眉:“這樣說起來,他跟你的身世倒是挺相似,不過還真有些看不出來。”
碧禾連連點頭附和:“我也覺得這馮将軍像是個溫潤如玉的貴公子,身上一點沒有那些西秦将士的粗鄙之氣。”
聶勁輕笑一聲:“我倒是覺得這位馮将軍看着溫和,實則深不可測。”
周青青挑眉,好奇問:“你說武功?”
聶勁搖頭:“那倒不是,聽聞他少時筋脈受損,似乎沒什麽武功。作爲秦祯副将,靠得是兵法謀略。”
周青青了然點頭:“難怪!”罷了,又笑道,“我們這是作何?背後論人是非麽?”
聶勁也笑:“背井離鄉,多了解一些人和事,不是壞事。”
周青青點頭表示深以爲然。
暮色漸深,今日是恰逢月中,一輪圓月升至空中,将整個營地照得亮堂堂。不到一個時辰,兩名西秦士兵被押至周青青賬外。
馮潇的聲音傳入:“啓禀公主,在下已經将輕薄碧禾姑娘的兩人帶到,請公主發落。”
周青青雖然身爲郡王府大小姐,但懲罰人這等事還真是沒什麽經驗,頂多是自己弟弟妹妹做錯了事叫她訓斥一頓,或是丫鬟下人做錯了事罰他們多幹點活而已。
這種不痛不癢的懲罰方式,自是不能用在西秦這兩個登徒子身上。
正猶豫着要如何處理,好在聶勁聽到外頭動靜,從旁邊賬内走了進來。
周青青立刻朝他挑挑眉詢問。
聶勁想了想,低聲道:“依我看,這事交給馮将軍,讓他按着他們軍法處置最好不過。”
周青青認同地點點頭,不管她要如何處置那兩人,到頭來都會落得西秦将士不滿,但若換做馮潇自己發落,一來他不好罰得太輕,二來無論他如何處罰,西秦将士也無話可說。
于是她笑了笑,朝外頭道:“馮将軍,我一介女流之輩,不懂西秦如何治軍。這件事來龍去脈,馮将軍已經知曉,如何發落,還望馮将軍自行定奪。”
馮潇在外頭默了片刻:“在下明白。”
周青青不知他要如何處理那兩個登徒子,不過須臾之後,便聽得夜色下的曠野,響起碰碰的杖撻,伴随着兩種此起彼伏殺豬般的嗷嗷叫聲。
這兩人被罰,西秦兵輕薄公主丫鬟一事,自是很快在營地傳開,雙方人馬本就積怨已深,此時更加不可調和,不出多時,就聽有人吵起來,一度發生打鬥,好容易才被壓下去。
不多時,南周送親的陳将軍前來周青青處報告。這陳将軍離開金陵溫柔鄉行了這麽久,早就被西秦将士弄得心煩,抹着一腦門子汗試探道:“公主,我看西秦那邊和咱們遲早要幹起來?誰都不服誰,您說要怎麽辦?要不然趁着今晚,辦個比武大會得了,免得大家夥的力氣沒處發。”
周青青本來無心管兩方人馬鬥得如何,反正也不會有人膽敢來傷及她,就算有人熊心豹子膽,還有聶勁坐鎮。
不過聽陳将軍這麽說,她倒是覺得有幾分道理。既然雙方都憋着一股子怨氣,幹脆放在台面上比試一番,也讓西秦那些蠻子瞧瞧,他們南周将士并非不堪一擊。
見周青青點頭首肯。陳将軍面上大喜:“我這就去同馮将軍商量。”
不知是不是雙方都早就摩拳擦掌等着這一刻,不過是半柱香的功夫,整個營地已經擺好陣勢,篝火燒得紅旺,鑼鼓震天響。
周青青身爲這支和親大軍的中心人物,自是被請去坐鎮中央當評判,馮潇和陳将軍各坐兩旁。
雙方依次派人上場,雖說好是點到爲止,但積怨頗深的将士,手裏的刀劍個個閃着寒光,恨不得将對方當做戰場敵手。
比武是以打擂形式,一方出人另一方挑戰,若對方打輸,則由其他人繼續應戰。當然雙方數百人,總不能人人都出戰,所以規定各方二十人,哪方先輸掉二十人便意味着輸掉這場比武。
西秦本瞧不上南周,哪知輕敵果然不是什麽好事情。雖然他們一開始略微占上風,但也沒有哪個能連赢三人,偏偏南周也有兩三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一連挑下他們幾個壯漢。
眼見着雙方都出了十幾個人,各自都隻剩下三四個名額。
“西秦校尉郭槐,請多指教!”場中剛剛出來應戰的男子,并不像之前那些虎背熊腰,相反,他身材中等,隻不過滿臉倨傲。他上場不過幾個回合,就将南周那位連着打敗三人的高手打倒在地,可見身手了得。
如果說之前那些比武的将士,武藝都是偏向軍中硬功的話,那麽這位郭槐顯然是出自頂級武林門派的高手。
他連着挑落三人,南周這邊隻剩下最後一人。大家都看得出這人身手不凡,完全就是武林高手,哪裏是他們這些軍營裏的人能對付的。南周一衆将士面面相觑,沒人敢再冒然上場。
周青青小聲對左側的馮潇道:“郭校尉好身手!”
馮潇淡淡笑了笑:“郭校尉出身蜀中武林世家,确實一身好武藝。”
果不其然。
場上的郭槐見沒人再上來,笑了笑,拱手道:“不知南周還有哪位想跟在下切磋一番。如果沒有人願意,可就是不戰而敗了!”
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陳将軍抹了抹汗,朝周青青旁邊的聶勁求救:“聶将軍——”
聶勁隻是周青青護衛,跟皇家的送親大軍毫無關系,本來是不打算蹚這渾水,可畢竟身爲南周人,又見陳将軍開口,便小聲道:“小姐,你看我?”
周青青低聲回他:“去吧,這人下盤沉穩,劍法很快,你小心點!”
話是這樣說,但她并不擔心聶勁。這郭槐雖然武功高強,但功夫卻不算盡善盡美,她在旁邊觀戰下來,已經看出他幾處弱點,她不信聶勁看不出。
聶勁沒有去拿自己那把玄鐵劍,而是随手抽了陳将軍佩戴的□□。他面無表情走到郭槐對面,拱手道:“郭校尉,請指教!”
“有請!”
一刀一劍,火花在夜色裏交織,這才是真正的高手比拼。兩人的身法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楚招式,隻見旁邊篝火被震得肆意搖曳,連觀戰的人也能感受到犀利的刀劍之氣。
幾十個回合下來,兩人難分伯仲。郭槐卻是越來越用力,招招發狠,聶勁隻防不攻,但毫無漏洞。
郭槐戰得眼紅,忽然爆喝一聲,淩空躍起,雙手握劍,用了十成功力,朝聶勁劈下來。聶勁立在原地沒有避開,隻舉起手中□□阻擋,但是郭槐的劍卻将那刀刃直直劈開,鋒利的劍眼見就要落在聶勁面門,郭槐心道不妙,卻已經收不回。
就在那劍快要落在聶勁額上時,聶勁本來空着的那隻手,不知何時伸上來,竟然兩指将那劍刃夾住,停在了他面門前半寸之處。
郭槐愕然間,聶勁已經飛快松開手,看着地上斷成兩段的□□,拱手輕描淡寫道:“郭校尉承讓了!我看我們再打下去,也隻能是個平手,不如今天的比武就到此爲止。”
郭槐愣在遠處,一時有些反應不及。
馮潇低聲笑了笑,朝周青青道:“南周果然卧虎藏龍,聶護衛才用了不足五成功力,若是他真的出手,隻怕郭槐早就輸慘。”
周青青但笑不語,南周是不是卧虎藏龍她倒是不知,不過聶勁的功夫她比誰都清楚。郭槐自是高手,但在聶勁面前,還是不足一提。
馮潇見郭槐還怔忡站在原地,起身道:“既然聶護衛這樣說,今日這場比武就到此爲止。”
郭槐悻悻走到他身旁。
周青青想了想,也站起身:“西秦和南周的兄弟們,不管一路下來有何不滿,有何怨氣,今日比武也算給大家有了個交代。在這條路上,我們不是仇敵,隻是離家千裏的遊子。今晚趁着月圓夜,我請大家喝酒,咱們把酒言歡,唱歌跳舞,再沒有仇人冤家。”
她本不想摻和雙方将士的恩怨,但想着還有大半個月路途,爲讓自己過得痛快點,她覺得還是應該做點什麽。
籠絡人心其實不難,在外行軍的将士,大多無甚心計,尤其是剽悍的西秦兵,更是豁達爽快,一路行下來,壓抑苦悶多時,聽到這個消息,自是雀躍不已。
周青青命人将陪嫁的幾箱美酒拿出來,分給大家。沾了酒的男人,立刻圍着篝火起舞,連帶着聶勁都被陳将軍拉上去。見他們鬧得開心,勾得她這個王府千金,都恨不得上前跟人一起胡鬧一把。畢竟這一路下來,要論起苦悶,誰能比她這個待嫁和親公主更苦悶?
然而作爲未來的西秦王妃,她再如何想放飛自我,也必須得按捺住自己的躍躍欲試。她拿了一壺酒,斟給自己旁邊的馮潇一碗,笑着問:“馮将軍怎的不去跟大家跳舞?”
馮潇拿起酒碗,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輕笑了一聲:“我不擅長這些。”
周青青也飲了一口手中的酒,随口道:“聽聞馮将軍少時筋脈受損,不怎麽會功夫,但你如何看出聶勁剛剛隻用了五成功力?”
馮潇轉頭看她,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在火光和月色的映襯下,愈加顯得深沉如水,他笑了笑:“我雖然武功不好,但跟在王爺身邊多年,也算是見過不少高手,這點分辨能力還是有的。”
周青青聽他提起自己那未來的夫君。有些好奇地挑挑眉問:“你們王爺他是什麽樣的人?”
馮潇笑:“王爺文武雙全,天縱英才,公主好福氣。”
周青青讪讪笑了笑,指着圍着篝火跳舞的一個彪形大漢:“你們王爺長得似那人麽?”
馮潇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輕笑一聲:“公主多慮了。”
周青青抿抿嘴,不好繼續追問,笑着轉移話題,又指着頭頂的圓月道:“在我們南周,月圓日就是團圓日,可惜今日我們隻能身處在外。”
馮潇擡頭,有些出神地看着月空,良久沒有出聲。周青青疑惑地朝他看去,隻見她俊朗無俦的臉,被一層淡淡的月輝覆蓋,似籠罩着一抹哀愁。
這淡淡憂愁,讓他有如畫中走出的人一般。周青青蓦地有些失神,像是美酒下肚之後,蹿上了朦朦胧胧的酒意。
好在她很快回神,卻又不免爲這突如其來的情緒,驚出一身冷汗。想起聶勁說的這位馮将軍的身世,想必這人此刻是觸景生情。
于是周青青試探問:“馮将軍故鄉是哪裏?”
馮潇終于回神,轉頭看着她,笑着搖搖頭:“我自小流浪飄零,哪裏有什麽故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