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态度一變,要聯合對付蒙古。完顔康與徒單衡等重臣也分别見過了宋使,如果不是宋使演技太好,或者他本人也被騙了的話,那麽這件事就是真的了。宋使在使館裏住下,焦急地等待結果,周廷自己,也争作一團。
徒單衡的意見是:“與宋聯合?他們什麽時候頂過用?”這便是反對了,結盟,結個豬隊友,要來幹嘛?作爲一個前金國貴族,哪怕見識過宋兵先攻入了汴京,對南宋軍事實力的不屑是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
張柔等人卻認爲這是合适的:“臣等曾以六國作比,齊國雖強,坐視五國被滅,自己也将不保。大周雖不懼于蒙古,然則蒙古何曾停下侵伐他國?不得不防呀。”
耶律阿旺等武将卻是恨不得趕緊再打一仗的,覺得:“遲早是要打的!又不是合兵一處!他打他的,咱們打咱們的!”
又有一些北地宿儒,老成持國,顫巍巍地出列勸道:“無論戰和,我與蒙古都是‘互不攻伐’之邦。不可背盟,否則将失信于天下。”
幾方人意見僵持不下。
大家都知道,與蒙、宋是必有一戰的,老闆年輕,不想擴大地盤是騙人的,就是他們,想想自己拿的是半壁江山,也想着做一統天下的元老的。具體到是否與南宋聯合,這才起了紛争。
甚而至于,武将中還有一種想法:“與其與宋聯合,不如與蒙分宋,再各憑本事争天下!我等難道不如蒙古嗎?”
雙方意見僵持不下,完顔康也頗爲躊躇。他對南宋兵力倒沒有太大的意見,遇上不錯的将領,還不是照樣把金兵打成狗?他擔心的是南宋朝廷腦抽。這個朝廷裏不乏忠良,更不缺自以爲高明的敗類,順着他們的想法走,不被坑死,也要被累死了。
這般大事,并非一兩次朝會争吵能夠決定的。退朝後,完顔康再次召見了宋使。
宋使年約四十,一部美須,帶着斯文氣,雖然内心焦灼,表現得倒還從容。也知曉此事急不得,太急了,對方免不得要獅子大開口,雖則來之前,賈似道賈相對他講過,可以許以歲币。在宋使心裏,歲币能不給,還是不要給的好。畢竟這事是他在辦,留下罵名,也是他的。若能減少、或者幹脆不給歲币,也是他的一件功勞。
何況,朝廷給他的底線,并非聯合,隻要能保證宋、蒙打起來的時候,不會腹背受敵妤可。談判沒有一開始便亮出底牌的,總要有讨價還價的餘地。使者頗有些能耐,并沒有上來便将朝廷計劃合盤托出。
見禮之後,宋使絕口不提歲貢之事,而是言辭肯切地對完顔康道:“蒙古欲壑難填,我與貴國,唇亡而齒寒。難道陛下以爲,蒙古人攻破臨安之後,會就此罷手,飲馬河邊?”
完顔康問道:“貴國先聯金滅遼,又聯蒙滅金,如今要與我聯手,不知什麽時候聯了誰來攻我?”
宋使一噎,旋即苦笑道:“吃虧太多,該是我國擔心貴國才是呀。中都新政,外臣亦有耳聞,你我皆崇尚文明風華,總好過腥膻之邦。”
完顔康又問:“爲何不接着聯蒙呢?”
宋使心頭一震,這個想法在朝廷諸公心裏不是沒有轉過。聯蒙伐周?驅狼吞虎,緻令兩敗俱傷,再收漁人之利?想法很好,也要人家願意。蒙古托詞“與周互不攻伐”,不肯再次與宋聯手了。朝廷諸公這才想起了最後一步棋。否則就要對抗蒙、周聯合,哪怕最後他們分贓不均打起來,南宋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完顔康微微一笑,宋使的表情與他得自臨安、草原的情報合上了。
窩闊台考慮再三,并沒有與臨安再合兵一處。蒙古的行軍策略很簡單——哪個軟啃哪個。目前來看,他在完顔康這裏碰過釘子,在南方進行卻還順利。打誰,一目了然。
鐵木真嫡子四人,鐵木真死後,雖然名義上是歸窩闊台管轄,實際上已現出些許不聽調遣的态勢。窩闊台需要拿出成績來,啃硬骨頭?還是算了吧。以蒙古使者往金、宋兩地的所見所聞來看,南方比北方要繁華許多。大理已經在手裏了,對南宋已經形成了西部的半弧形的包圍,往東推進便是!
自鐵木真時代,蒙古也注意吸納各族精英,收效也還不錯,契丹族的耶律楚材便是個中翹楚。又有一些漢人文士,也投入帳下。通過他們,汗帳内也懂得,若是沿江而下,自西向東,未嘗不能一鼓作氣。
由着蒙古攻占南宋?當然不行,然而要插手?怎麽插手?南宋不是西夏,不可能讓完顔康“借道”,在自己的土地上橫行。你說是來幫忙的也不行,誰知道你是不是趁火打劫的?
完顔康歎道:“如何聯手?貴國未必信得過我,我亦不能爲貴國火中取栗。貴使還是好好想想吧。”
這些時日,不斷有周國高官來試探,宋使于各方意見也有了些把握,适時抛出了一張底牌——也是互不攻伐。
經過來回磋商,最終,“互不攻伐”說服了大多數人。這樣既不背與蒙古之約,也爲與蒙古相争留下了一線後路。不開心的隻有迫切想再新功的主戰派。
什麽時候再打?這是許多人都在問的問題。
完顔康最先要面對的,并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完顔洪烈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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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顔洪烈被安置于中都宮中,這是他舊日生活過的地方,種種享受一應俱全,隻除了沒有自由。完顔康成婚次日,即攜妻前來探望于他。被這般對待,除了他自己,别人異口同聲地說完顔康“厚道”。完顔洪烈内心的抑郁與日俱增,待聽到周與宋相約互不攻伐之後,再也壓抑不住沮喪之情。
哀歎一句:“我是該死了。”
他的宮裏,并沒有兵器,也沒有尖銳之物,他将一支筆管磨尖,插入了心中。待完顔康得到消息趕過來時,已是回天乏術。對這個人,完顔康的情緒很複雜,各種情緒交織在一想,隻剩下沉重和怅然。
審問了侍者,得知他死前與往日唯一的不同,便是聽聞聯宋,完顔康不由苦笑:“何至于此。”下令厚葬。
不想因完顔洪烈之死,卻又引出另一段公案來——遷都、大婚,去繁從簡重訂官制等事塵埃落定之後,對前朝遺族的安排便浮出了水面,其中就包括了重新确定對前朝君主的禮儀問題。這裏面自然也包括了對死者的供奉、陵墓的修葺等。
徒單衡昂然而立,又目赤紅,袖子已經卷起,揮舞着拳頭:“如何不能用‘聖’字?”
對面學士據理力争:“哪裏配得上一個‘聖’字了?”
這已經是争吵一件對新朝并不重要的事情的第三天了,吵得真佛都要出火了。完顔康能夠理解徒單衡對于故主的一片赤誠之心,旁人卻很是瞧他不慣!不過是一個前朝已經死了的短命鬼,今上對他感觀也還不錯,禮遇一些并無不妥。壞就壞在徒單衡的态度過于急切,當衆撅了一位老學士。
新朝初立,爲收士民之心,也予一些飽學之士适當的、不影響朝政大局的官職。這樣的官職,恰恰卡住了徒單衡如今心裏極重要的這件事情。
兩下頂了起來,老學士飽學,學生還多,徒單衡學問不壞,态度卻頗成問題。
吵過兩回之後,完顔康案頭上,參徒單衡的本子疊得了有一尺來高。除了陳詞濫調的派系攻擊,徒單衡在辦事的過程中過于偏心舊族女真人,最近越來越多提到的便是“跋扈”、“恃寵而驕”,更陰暗一點的更要提出“心懷故主,似有二心。”
“廢舊制,而不苛待舊族”是基本的調子,徒單衡對此表現得略明顯一點。蓋因舊有女真貴族,沒有能力的都被無情地淘汰了,有鬧事的也被鎮壓。徒單衡難免會多照顧一下留下來的人,這并非大事。同鄉、師生、同族,都是官場上會互相照顧的關系。想撕也撕不破,正如現在哪個朝廷都沒有能力讓宗族徹底毀滅一樣。
讓徒單衡被抓住小辮子的,乃是他對前太子、完顔康心裏認定的大哥的尊谥。完顔康的态度很明确,明明做過皇帝的,那就必須按照前朝皇帝的規格來。徒單衡卻在争吵之中,漸漸暴出火氣來,仿佛還立在大金國的朝堂上,爲英年早逝的先帝争名譽。
這便被陳老學士的學生抓到了痛處。
完顔康皺皺眉,事情不大,卻能看出不少的問題來,自己内部的派系還是出現了問題。
敲敲桌子,完顔康下了結語:“有心中興,無力無回。”
徒單衡愕然,片刻後,不敢相信地瞪向完顔康。完顔康對這樣一雙通紅的眼睛并沒有避讓——他說的都是實話,這卻是徒單衡不能接受的。徒單衡列舉了先帝在位時期的諸般舉措,質問道:“這裏有哪一條不妥?”
回答他的不是完顔康,而是李德旺。李德旺作爲西夏前任君主,看問題與徒單衡是不同的。也曾高居禦座,李德旺很自然就看出了徒單衡的問題所在,上前一步,朗聲道:“條條都妥,不妥之處在事外。”
聽到前半句時,徒單衡心頭微松,聽到後半句,将腦袋轉向李德旺:“你說什麽?”
李德旺平靜地道:“這條條妥當的新政,沒一樣做下來了。”
“那是因爲他積勞成疾……”徒單衡憋屈得厲害,英年早逝也能怪逝者嗎?
“這便是天命了。”李德旺微歎一聲,又回到了隊列裏。
底下還想說什麽,完顔康心裏沒來由一悶,擺擺手:“罷了,除了那一個字,其餘随你拟來。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