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旺決意内附的時候,衆多大臣是同意的,待周、蒙作了約定之後,便有人不這般想了。他們既憤慨于西夏國土的喪失,又認爲内附之後便失去了在西夏國内這般的權柄。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寄人籬下縱然錦衣玉食又能如何?曾經揮灑過權力的人,是很難打心眼兒裏認同“樂不思蜀”這四個字的。
然而周兵大軍臨城,頭腦發熱的人知道不能硬拼——他們選擇了逃離!
李德旺正與完顔康并辔而行,他的心情輕松又失落。完顔康并沒有立時執行内附的決定,将黨項人全部遷徙,而是授予他靈夏節度使的稱号,以示他還是可以執掌這一片土地。李德旺邀請周兵在境内駐紮,兩人正在是在巡視周邊營。
在這裏,兩人的消息差不多同時抵達。李德旺愕然道:“逃?他們能逃到哪裏?”如果有一個可以安生立命的逃避之所,我早自己跑去了,哪裏用依附于人呢?
完顔康的消息來得略晚一些,也有些詫異:“他們是往西逃了的。”
李德旺驚訝地道:“那裏已經是蒙古人所控之地了,且山川險惡……”馬上醒悟,此時隊友插刀,會給新老闆以很不好的印象,又急急解釋,“這樣的人必是少數。”
完顔康道:“還是我們将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指點江山易,臨土治民難。所以,慢慢來吧。”
原本他的想法裏,西夏之地因爲已經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氛圍,融合無非兩種:一、特别強有力的破壞,不計後果地全部砸碎,玉石俱焚之後重建;二、潛移默化。他選擇的便是後者,先移部分西夏貴族入内同化,再移民實邊,現在看來,具體的執行過程裏,還是需要更加謹慎的。
李德旺低聲道:“國家百餘年,未能收束部族聽命,真是慚愧。”西夏也推行儒家,也着手封建化,最終還是如此。完顔康道:“非戰之罪。”李德旺不解地問:“那是什麽?”完顔康道:“不秃發,無以别。一旦秃發從胡俗,你還想像中原一樣君臣父子嗎?”
李德旺苦笑道:“竟是無解的嗎?”
完顔康搖搖頭:“令兄試過了。”
李德旺抛去雜念,帶着研究之心請教:“可是景宗之時不是這樣的。”完顔康反問道:“他是如何歸天的?”
搶了兒媳當老婆,然後被兒子弄死的。李德旺不好意思說出口。
完顔康低吟道:“文明開化呵……”自元昊奪子媳之事,他又想到了自己,心中有了決斷。對李德旺道:“往事已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回去吧,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
因爲有了出逃之事,興慶府的氣氛又緊張了起來。完顔康下令将出逃之人押解往内地,爾後宣布了任命。西夏原本就有自己的凝聚力,不能給它再凝出一個與自己離心的核心的機會。完顔康在原本和風細雨式整合的基礎上進行了調整,決定采取一部分激進的措施,強行推動漢化的過程。
不是用屠殺,不是用驅逐,而是動用經濟手段。
土地!稅賦!
兩國議和,李德馨的麻魁都不能保持原本的規模了。若将一些“無主”的土地加以分配呢?農耕文明取代遊牧文明是發展的大趨勢,而西夏百餘年農耕文明雖然發展不及中原地區卻也有緩慢的發展。
然後則是推行大周的稅賦,周之稅賦,低于金與夏,這是毫無疑問的。同時,在征發兵役徭役方面,也是比夏要輕得多。這也是爲什麽休養生息好幾年,徒單衡一提起出兵依舊覺得手頭緊的重要原因。
傾向于己的各部族上層,則是授予周國官爵。西夏的文檔,皆以西夏文字建冊,哪怕完顔康現在特别想插手,一時也調集不了這麽多熟悉西夏文字的人,在派遣懂得西夏情況的周國官員入夏的同時,使用西夏原有的官員和知識份子是勢在必行的。對于這一部分人利益可能受到的損害,以其他條件加以補足。
與此同時,完顔康還督促全真教,加大傳道的力度。
在大軍在握的時候,推行這些政策無疑是比較方便的。完顔康完全抛開了一切顧慮,不要做什麽“好人”。一道一道的命令推行之下,遇到反抗就分化鎮壓,撕掉了溫文爾斯的面具,留下的全是威壓。同時,将有民憤的官員擇其行迹惡劣者名正典刑。
這般舉動得到了徒單衡等人的大力表揚,徒單衡與他相交日久,且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信函寫得直接明了,表示看到他這般行事,大家就放心了,以前真是怕爲了虛名而退讓。現在府裏的人都準備好了歡迎他開疆拓土、凱旋而歸。
完顔康舒了一口氣,攜嵬名宗室百餘人,返回了陝西,将李德旺依舊留在興慶府,與斫答一道鎮守與此,以防蒙古。
徒單衡準備迎接凱旋是輕車熟路的,禮儀畢,含笑對嵬名宗室說:“諸位的府邸已經安排好了,還請不要拘束。”他給西夏宗室等安排的府邸,規模上隻比完顔康的居所略差一點,内中陳設卻無有不及。自中都收攏來的珍寶,往來商旅販賣的異域奇物,都毫不吝啬地充盈其中。
軟掉他們的骨頭!
徒單衡笑意盈盈之下,是十分明确的目标。此後便是飲宴,西夏宗室長者的位次也安排得靠前。
他與完顔康之間,默契十足。
飲宴時,徒單衡熱情地向嵬名氏介紹參與的諸将諸官員。介紹了薛阇,介紹了耶律阿旺,介紹了蒲察阿懶,皆是各族英者。嵬名氏幾位耆老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有兩位站了出來,請完顔康收下他們的子孫效力。
這是兩個少年,一個身材修長,一個卻長得十分魁梧,臉上還帶着一些殘存的稚氣,眼睛裏卻有着離開故土的抑郁。完顔康對徒單衡道:“這是你招來的人,若有言語不通等事,還要着落在你身上,你與他們安排教習。”
不等徒單衡回答,魁梧少年的父親便說:“小兒頗識文字。”上層之間,總是會有一些精英教育的。尤其西夏許多典籍譯自漢語,但凡學問學得深些,多少要識這門外語的。
完顔康笑道:“那可巧了。”将他們也安排作薛阇昔年做過位置,使薛阇做了侍衛的頭兒。
收下兩個少年,送的舒心了,收的也舒心了,撤去殘肴,再上新馔,賓主盡歡。
完顔康與徒單衡交換了眼色,于飲宴之後,卻與三五心腹,往書房開起了小會。
*********************
對完顔康在西夏的表現,徒單衡再次提出了表揚,張柔等亦附和稱贊。無論是哪一方的人,對本國疆土的擴大,國君對新占區雷厲風行的同化,都是持贊成意見的。在他們心裏,西夏原是囊中物,且西夏算是“蠻邦”,同化收伏蠻邦,有什麽不對?出手慢了才是錯呢!
完顔康道:“好話就别說啦,我不缺好話,說點兒别的吧。”
徒單衡當仁不讓地道:“以後凡做事都這樣就好啦!心軟的毛病可别再讓它發作了。”
完顔康一笑:“好。”
張柔道:“西夏新附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此時他們勢弱,爲活命什麽樣的條件都會答應,等緩過氣來,又會覺得這些條件是苛待了。與人相交,互可欲擒故縱,示以大度,以收其心。大周眼下,四面環敵,是沒有這個機會允許藩屬反複無常的。”
完顔康問道:“依你怎麽着?”
張柔道:“以蒙古人的法子,是最簡單的,但是大周以仁義爲名,須得與他們有所區别才是。收其子弟,開蕃學,此其一。遷其豪強,斷往日根基,此其二。西夏漢人,久蒙蕃化,使其漢化,此其三。當派遣博學之士、高僧大德、有道真人往彼教化人心,此其四。”
完顔康道:“善。”
耶律阿旺道:“有負隅頑抗者,朝廷也不能示弱!”
完顔康點點頭,目視史天倪,史天倪才要說什麽,完顔康忽然擡起手來。衆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錯愕相視,數息之後,腳步聲傳來,卻是南方又有了新消息。
“殿下,蒙、宋聯合,興師伐金。”
徒單衡聲音微有些沙啞地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史天倪與耶律阿旺等都十分興奮:“真是天賜的好機會!宋、蒙聯合,必是自南而北,我等自北而南。宋兵軟弱無力,蒙古人水土不服,皆不如我占天時地利人和。待滅金之後,再與宋對峙,天下可得。”
徒單衡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思,冒出了一句:“不要忘了,大軍才自西夏班師。現在出動,糧草就要吃緊的。”
衆人有志一同,忽略了“互不攻伐”四個字。哪怕簽過字的紙,不想承認的時候,也是當它不存在的。
耶律阿旺文绉绉地說了一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豈能避縮?”
張柔皺眉沉思,委婉地附和了他的說法,也給徒單衡留了份面子,對完顔康一拱手,張柔說出一番話來:“殿下,殿下不是憂愁如何令夏人安順嗎?令其勇者随軍出征,給予平等的待遇。慢慢将其部伍打散混編,使之與大周有共同的榮譽與目标,難道不是一個好辦法嗎?徒單大人,安置西夏兵士百姓,就不需要開支嗎?同樣是開支,爲什麽不獲得更多的利益呢?”
徒單衡與完顔康對望一眼,思慮着這樣的可能。
張柔補充道:“混編不易,容易讓人有被懷疑的想法,但是,既入大周,就都是大周的子民了。如果還有黨項、契丹、女真、漢是不同的人,是不可以混雜的想法,如何能算大周的子民呢?”
此言一出,令耶律阿旺小有不自在,嘀咕道:“相互之間,總是有些不一樣的,你們還有鄉黨呢。”
完顔康道:“過分強調一樣或者不一樣,正是心裏還想着是不一樣的。我心中待大家一視同仁,卻也知道,人之相處,還有親疏遠近,願與誰相交,不願與誰相交,這也不必強求。”
徒單衡收拾好了心情,對完顔康道:“還請以西夏歸附爲由,再發教谕,宣示天下,殿下視各族如一,唯才是舉。”
完顔康修長的手指在他們身上一一點過,笑問:“這還不是嗎?”
一句話說得衆人都笑了,雖然平素這平等略有刻意,确是不曾發生有功因出身而被打壓之事。耶律阿旺道:“這下要多了鐵鹞子和步跋子來,咱可要加把勁,不要被比下去了。”還是略有不服之意。
完顔康對徒單衡道:“召學士們,拟稿,我親自謄抄。”
徒單衡領命,又說:“那……汴京之事?”
完顔康道:“不急。他們還不曾有大戰,若是去救人,反會生出誤會,以爲趁火打劫;真要趁火打劫,哪有火沒燒起來就跳出去找打的?若我沒有記錯,殿試快開始了吧?先選人!”
進士被稱爲天子門生,蓋因自宋□□時起,他們都要經過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才能最終确定功名。完顔康不是天子,他目今不過稱王而已,依舊在自己的地盤上開了殿試。官民人等皆不以爲意,稱王之後再稱帝,不是水到渠成的嗎?連許多老夫子都不覺得這有什麽好抗議的。
徒單衡道:“還請賜題。”
完顔康道:“出題之前,還有一事,既然歸附,則西夏仕子如何處置?”
徒單衡誠懇地道:“他們雖讀五經,但是語言文字并不很通,恐怕是考不過的,不如今年權開特科,言明或三年後,或五年後,一同應考。特科可以西夏文字作答,反正,殿下也看得懂。”
完顔康道:“善。”心裏飛快閃過了三道試題,并不拘于五經,第一題便是命論“王者視四海如一家”。隻等殿試之時公布。
耶律阿旺仗着資格老,插了一句:“殿下,那咱們呢?現在做什麽?”
完顔康道:“休整,待命。切記,令行禁止。”
耶律阿旺也是熟悉他的風格的,嘴角一抽便槽了起來:“殿下不會又想退讓做好人了吧?”
完顔康大笑:“我何必?你須知道,若金國完了,就剩下我與宋、蒙相争,與蒙對峙,勇力即可。與宋相争,還有大統、民心、風評、心計……若僅以勇力論,當年金國就該滅宋了。現在看來,卻是金國先亡,還不值得我們警醒嗎?”
耶律阿旺考慮得并不太深,但是舉出金國的例子,卻不由一震。他也在金軍裏效過力,說起宋兵,印象就是弱,說起宋國,也是弱。年年給歲貢,還小氣家家的要拖延,等到金國以武力催讨,又送了來。可就是這樣的宋國,居然撐到了現在,現在居然要聯蒙滅金了?!
在座的諸人開始思考起宋國到底是弱還是不弱,這麽一個詭異的命題來。
完顔康卻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各忙各的去吧。”
****************
徒單衡留到了最後,諸将不免側目,心裏嘀咕着這隻狐狸不知道又要有什麽壞語音了。徒單衡說的卻是件不錯的事情:“臣還有話要說,”說完,正一正衣冠,步下座位,走到完顔康面前,鄭重地一禮,“殿下何時應天稱帝?”
稱帝?
完顔康居然有了那麽一點點躍躍欲試,一舉統一之後再威風凜凜地說“這是老子打下的天下”這種事情,二十年内都不要想了,不是妄自匪薄,而是實情。即使不考慮蒙古,不考慮行将就木的金國。單是宋國,需要花費的就不止這個數。想與這些已經稱帝的政權抗衡,從名份上講,稱帝也是必須的。
徒單衡道:“才稱王,年餘便得西夏,這是個好機會。否則便隻有等到滅金之後了。以臣估測,那就要再等二、三年。殿下心意如何,臣好有所準備。”稱帝也不容易啊,也得先串聯一下,像稱王的時候一樣,搞得花團錦簇,衆望所歸。
完顔康壓住了急躁,用力将話說得慢些:“還是有些急躁了。”
徒單衡道:“故國将滅,臣心不安,該做的事情卻不會耽誤。金君作爲國君承認大周,與作爲俘虜見證,還是有些不同的,您選哪一個?”
完顔康毫不猶豫地道:“并無區别。”
“殿下的意思是,等?”
“等!”
徒單衡道:“臣明白了,這樣籌劃的時間還能長些。又有一事,殿下考慮好了婚事了嗎?廣延子嗣,方可安定人心。還是,您依舊心屬夏公之妹?”李德旺自去國号,自然也不能稱王,完顔康自己還是王,也不能封他做王,所以現在是公爵。
完顔康反問道:“阿衡的意思呢?”
徒單衡笑了,也問道:“是忽都問我嗎?”
“對。”
“這主意蠢極了。”
完顔康道:“我曾說過,賣藝不賣身。阿衡,這麽多年如果還落個身不由己,那還有什麽意義呢?”
徒單衡站得筆直:“人生在世,從來都是身不由己的。”
完顔康道:“你說過,人可以改變。”
“既然可以改變,爲什麽非要拿這個人變,變完了還是原來的模樣嗎?”“在興慶府,我已經想明白了,我并不是非她不可。可以不是她,但是不該是那樣的理由!”
徒單衡笑了:“忽都,我原本很擔心你,怕你爲了虛無的好名聲而讓步,誤己誤國。現在我不擔心這個了,你斬去了虛名的困擾,我卻擔心起你這個人來了。婚姻的事情消耗了你太多的思慮,你像個賭氣的孩子。你這個時候真像中都趙王妃的兒子。”
“賭……賭氣?”我tm想要做自己,怎麽是賭氣?
“人生許多不得已。我還想做你大哥的賢臣呢,現在大金國都要完了,我還要推一把。世間事怎麽可能事事如意?你問我,這麽多年有什麽意義,我也想問你,這麽些年,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完顔康被一道閃電劈中了,我要什麽?
“你爲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恣意妄爲嗎?那我告訴你,現在不是時候。如果不是爲了恣意妄爲,你就更要克制自己!這些人,不說榮華富貴,他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身上。蒙古虎視眈眈,宋國也心懷大志,你呢?你現在可以冷靜了嗎?”
完顔康腰一塌,靠在了椅背上。徒單衡低語道:“外面的贊揚都是做給外人看的,你比你的堂兄弟們強,這是當初你大哥親口說的。但是我們都知道,你若真有驚世絕豔之才,他對你最初的期望不就是能保一絲血脈,而是重振大金國了。有些事,不是有決心有毅力就能做成的,還要看天份。一步一步走到現在,不容易,可你也知道,鐵木真才是真天才,諸國所不及。即便如此,他也在壯年之後才爲世人所知。他尚且如此,天份不足,再不謹慎,再要放肆,還想有活路嗎?聖人之言錯了嗎?并沒有!”
完顔康雙手按到扶手上,緩緩撐起身體,對徒單衡鄭重一禮:“我明白了。”如果爲了找一個心愛的姑娘,生幾個孩子,過一輩子,我避世隐居就可以了。
徒單衡有點自嘲地笑笑:“我這算不算恃寵而驕?”
完顔康大笑不止:“這大概就是寵你的最大樂趣了。”
說得徒單衡也笑了起來。
笑夠了,徒單衡正色道:“婚姻之事,還請盡快,您與臣不同。”
“好。”
徒單衡心情暢快,話便多了起來,說到了殿試,又說到了将來的打算,再說汴京:“我怕落到蒙古人的手裏,那可就不好了。鐵木真爲什麽還不死呢?”
完顔康扼腕歎息:“早知道不該将術赤傷得這麽重,否則留着他與諸兄相争,豈不美哉?”此時鐵木真已立三子窩闊台爲太子。
此時,二人都以爲經驗判斷,以爲南宋這群弱雞,必然要被金國虐成狗。然後要靠蒙古将金國給滅掉,蒙古發現南宋的軟弱,再順手揍南宋一把,撈個歲貢回去。徒單衡将南宋判斷得更弱一點,以爲甚至可能因此亡國,要完顔康做好準備,趁機與蒙古将南宋也瓜分掉,然後将蒙古驅逐出漢地。一如唐與突厥故事。
完顔康卻知道,南宋的韌性極強,堅持到最後的就是它,現在局勢更加混亂,能堅持更久也說不定。反過來提醒徒單衡:“可不能小瞧宋國的韌性。”
三個月後,大周第一批進士新鮮出爐之後的第二天,一個讓二人跌碎眼鏡的消息傳來了——宋兵首先攻入了汴京,金君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