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進與回撤速度令完顔康頗爲滿意,更讓他滿意的是,眼看西夏内亂虛弱、有機可趁,斫答等人還是依令退回了。他們回來的時候,春耕也将結束,完顔康正有空閑,決定親迎以示鄭重。這是立國之後第一次較大規模的出征,并且是凱旋而歸,表示一下是必須的。
在那之前,完顔康先見李德馨。在客套的場景之前,是私下的會面,地點是當初李德旺初到時被接見的地方。西牆上,一整幅的輿圖。李德馨曾到此一遊,對這裏并不陌生,忍不住往牆上又看了一眼,圖上的線條與标記比上一次見到的時候多了一倍!
西夏皇宮裏地圖也不少,李德馨自己也有不少收藏,卻都比不上這一幅精細,也比不上它疆域的廣大。西夏地狹,以己爲中心,周邊各國自邊境往外,越來越粗糙,許多地方僅知其名而已,至于如何布置,是全不知曉的。這裏不僅标記了,還有種種顔色與線條,旁注密密麻麻的小字。隻是離得有些遠。李德馨看不清楚而已。
勇義軍回撤的事情,李德馨是知道的,兩位兄長的信件裏别有密語,一一譯來,卻是勇義軍并沒有做别的事情。他們曾經擔心,周國會借傳道之事,插入西夏事務,此時也是風平浪靜的。
與興慶府一同移交的,還有昔日的上皇,兄妹三人的父親。李德旺出于擔心,将父兄見面的場景複述給了妹妹——彼時他正守在門外。回憶起李德旺的描述,李德馨露出一絲苦笑。
她父親直往人心口上捅刀子:“大夏有死的君主、有被廢的君主,沒有引外敵扶植登位的君主。嵬名氏要亡了嗎?”她的大哥也毫不示弱:“祖先避往地斤澤可以求活,我如何不可?”
其實,兄妹幾人都知道,父親說的才是對的。一逃一回,李德任的氣勢便弱了,勇義軍一進一出,西夏的心态也發生了改變。其實,沒有這一逃一回,西夏的局也已經很艱難了——蒙古的壓力太大了。短短二十年,它從一個四分五裂的窮地方,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又催生出了周國。兩個都比以前所有的敵手可怕。
他們的可怕不止是在疆域廣闊、士卒勇猛上,也不在百姓富足上,還在西夏如果一個老年,步入了衰弱。元昊能鎮住的部族,李德任未必能做到,寺院亦如是。
而引入另一種宗教、引入外國勢力,對于李德任來說是突破的一步險棋,能借此削弱、清洗部族與寺院的經濟、軍事力量,西夏便能涅槃,否則,就苟延殘喘到死。周國還顧及一絲顔面,蒙古則是直接兵臨城下,外力都比他強,壯大自身才是制衡的根本,要壯大,就必須對國内的勢力下手。
完顔康給了李德任一粒藥丸,不管裏面裹的是什麽,哪怕飲鸠止渴,李德任都得吞下去。作最後一搏,不行,那便在占據主動的時候作依附,争取更多的籌碼。天下這盤棋,西夏已經下不動了,隻能冒險一試,到最後,再認命。
宮變之後,李德馨以爲自己已經看明白了,上皇複位告訴她,并沒有。直到現在,她才發現,上皇複位、國家内戰,都不是最大的沖擊。最大的沖擊,僅僅是一幅輿圖而已。
“天下!”李德馨脫口而出。
完顔康有些驚訝,他原本有些話要說了,聽到“天下”,順着李德馨的目光望去,含笑點頭:“天下。”
李德馨問道:“我能再看仔細一些嗎?”
完顔康作了個“請”的手勢,李德馨腳步又快又沉地走了過去,将輿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回,伸出手掌按在西夏的部分上,喃喃地道:“大夏大夏,原來這般小。”
完顔康耐心地等她看完,輕輕地道:“天下很大。”
李德馨沒有接話,隻是低頭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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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單衡一直在冷眼旁觀兩人的互動,他原是想周、夏聯姻的,随着事态的變化,感覺到了西夏的衰弱,他又改變了主意。西夏,無論如何都是最先完蛋的那一個,這個層次的較量,計謀或許會起一定作用,決定的因素,終究還是力量!西夏内亂,讓原本在迷霧中的徒單衡突然看清了這個事實——西夏要完,它的殘餘勢力需要找一個新的、可以最低限度保證他們利益的主人。
根本不必在西夏浪費聯姻!
他想不明白,李德馨第一次到來的時候,完顔康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反而是自己很想贊同聯姻。完顔康當時目露一點惆怅之色,全不見一般男子見到心儀之人的氣勢。年輕男子有心儀之人,總是會有平常有一些不同的,或者話多,或者話少,更多的是通過種種舉動,引人注意。
這些完顔康全沒有!
這才多久?怎麽就這樣了呢?
徒單衡想不明白,幹脆直接問了:“殿下看上她了?”
可憐完顔康自穿越以來,心思就沒放到過姑娘身上。如今遇到一個存在感頗強的姑娘,略合了自己的胃口,心弦稍動便被說破,不由有了些羞惱之意。老臉一紅,咳嗽了一聲:“難道不行嗎?”
出乎意料地,徒單衡給了他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應:“不行。”小夥子看上姑娘,死心塌地時會痛快承認,若有若無時被說破才會臉紅。姑娘家若有若無時被說破隻會否認,死心塌地時才是臉紅。還沒有色令智昏,徒單衡放心大膽地向完顔康提出抗議。
完顔康真的詫異了:“爲什麽?她有哪裏不好?”
徒單衡淡定地點點頭:“男人麽,我懂。除了當年三王爺那樣隻要看到漂亮的就走不動道的,多少是有那麽一點小心思的。無非是年輕的時候喜歡有味道一點的,顯得自己能駕馭這樣的女人,是成熟了。待到功成名就後,就喜歡天真單純又活潑的了,覺得像找回了青春。”将完顔康歸入了“不愁不憂事業有成老男人一類”所以會喜歡活潑少女。
完顔康開始卷袖子,徒單衡并不害怕被拍打,完顔康打人,需要卷袖子嗎?不過是表明個态度而已。所以徒單衡也慢條厮理地吐出兩個字:“外戚!先前是我想錯啦,想着西夏兵馬也是悍勇,或可拉攏一用,卻忘了,它的國力也在衰弱。大周最先并吞的,不是金便是夏。現在看來,西夏支撐不了多久了,蒙古人怎麽會留下它?兩害相權取其輕,李德任多半還是要投咱們的。作爲一個外力,西夏靠得住的時候還是不錯的,可一旦并入大周,西夏的母後,厲害得很!”
完顔康放下袖子,平靜地道:“難道你信不過我嗎?”
徒單衡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麽突然就看上她了,不過從國家來看,這樣不好。”
完顔康試圖給他講道理:“她是活的。”
徒單衡故意說:“也沒人讓您娶個死的呀,您要娶,臣等都不能答應的。”
完顔康道:“我不要娶塊木頭!”
徒單衡猶豫了一下,道:“其實,當初中都人也很不明白,趙王爲什麽會喜歡塊棉花。”
完顔康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徒單衡堅定地說了下去:“後來拜見太後,總覺得與中都傳聞不一樣。中都貴婦見過太後的非止一人,總不能全都撒謊。她是被您領出來的,臣說的對嗎?”
“我養親媽已經很吃力了。”完顔康有些不堪回首地說。
“您眼裏隻有西夏公主是活的,焉知昔日中都人眼裏,太後也不過是個美麗的木偶而已呢?您這麽說話,天下的少女們會委屈的。不能因爲您看不到,就說人家是木頭。”徒單衡感性了起來,他總是知道怎麽樣能戳到完顔康無法否認的點上去。
完顔康避開了這一點,面無表情地道:“我活到現在,若是連自己的婚事也不能做主。不能痛快做人,則長久以來,我究竟是爲了什麽?”
“以前年輕不懂事,直到此刻臣才明白聖人說的‘一言喪邦’是什麽意思。”徒單衡毫不退讓。
完顔康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沉默了。
徒單衡緩聲道:“以上不過是恪盡臣職而已。下面的話是對忽都說的——她知道你的心意嗎?”
完顔康石化了。
徒單衡見好就收,他明白完顔康的這種狀态。此時不能再施壓,否則會适得其反,道理講一講,讓他自己想是最好的。
不從作糾纏,徒單衡說起西夏的事情——“李德任就要頂不住了,西夏積弊比當初的金國還要深。如果沒有意外,它會是最先亡的。”徒單衡因西夏内亂之事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分析起情況來愈發犀利了。
完顔康沒精打彩地道:“所以呢?”
“要讓西夏漢化,”作爲一個女真人,說出“漢化”二字來,顯得分外的怪異,“女真、契丹,相融甚久,唯有黨項總與中原相離。将來的大周,絕不能允許有這樣的存在。”
完顔康打起了精神來:“這可算是将李德任給……”
徒單衡沒讓他将話說完,斬釘截鐵地道:“天地不仁。聖人不仁。”
完顔康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了。”西夏的漢化是必須的,正如當初靈夏之地漢族的番化一樣。
“那可要消化好久了。”完顔康低語道。
徒單衡道:“或許也不用太久。隻要有事做,西夏兵馬會随處飄泊,不聚在一處就會被影響。殿下想,鐵木真還能活多久?他一死,局勢會有一變,少不得再動幹戈。當今要務,乃是休養生息,備戰。”
這個問題完顔康也想過很多次了,當你的對手是個老年人的時候,就難免會想到他的壽數。這是一本小說,劇情還被蝴蝶了,沒有了主角光環加持保護的鐵木真,是實打實被完顔洪烈的刺客重傷過的。受傷的時候年紀也不小了,恢複能力不如年輕時,那麽他還能活多久?
完顔康道:“不能指望對手自己死絕,做事最終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的。”
徒單衡道:“确是如此。”
此後數日,兩人有默契地沒有再提西夏公主的話題。直到說完這一年的科舉事,鄉試已畢,确定會試主考與題目。徒單衡雖未被指派爲主考,卻要考慮萬一鐵木真最近死了,重新洗牌需要再出動兵馬,糧草器械的積蓄問題。
就在徒單衡認爲,再給他三年時間,北方元氣便能恢複大半,不用每次出兵都過于精打細算,不敢調動太多兵馬的時候,西夏有訃聞傳來——李德任遇刺身亡!
徒單衡:……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