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顔康停下步子,靜坐良久,認真地問自己:心裏真的想要不計一切代價救仆散安貞嗎?
【并沒有。】
明白心迹之後,完顔康不再作掙紮,不再去擔憂“别人會說我沒有盡力”又或者“眼看豬對手作死,我自收好處,自己會罵自己虛僞”一類。袖着消息,去見完顔洪烈。
完顔洪烈一身便服,看起來比在江南的時候更白淨了一些,卻也顯得有些單薄憔悴。看到他來了,微一擡眼,便隻管看眼前的棋局了。完顔康在他對面坐下,同觀棋局,看着看着,忽然一笑:“不是每一個殘局都是逍遙珍珑。”
完顔洪烈疑心頓起,逍遙珍珑是個什麽殘局,自己爲何沒有聽說?忽都突然提到它,有什麽意思呢?
完顔康将手中紙條遞了過去,完顔洪烈沒忍住,掃了一眼,也驚了一下:“這?”又抿住了嘴。
完顔康沒有收回字紙,問道:“山河表裏潼關路,住得可還習慣?”語氣十分禮貌,全不似牢頭。
完顔洪烈目光自紙條上收回,自嘲地笑笑:“這是關心我嗎?”
完顔康誠懇地道:“我希望您住得舒服些,能想開些。”
“呵呵。”
侍童來收了棋盤,奉上茶具,完顔康沐手執壺,濯茶盞、調茶膏,沸水注建盞,盞内雲霧翻滾,漸成山河之态。完顔洪烈慢慢看着,忽然道:“你志向不小。”完顔康放下壺,擦擦手,颔首道:“不錯。”多少解釋的話,全咽了下去。
完顔洪烈以手支頤,目含譏诮:“可是要收天下人心,要令仕林心服,可不是那麽容易的。”
完顔康沉着地道:“對。”
望着與先前完全不同的養子,完顔洪烈忽然心頭一動,試探地道:“你突然與先前不一樣了。”
完顔康道:“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你教過我一些,大哥也教過我一些,我總是容易顧此失彼,有時候卻又兩者疊加,愈發患得患失。如今斬破迷障而已,”他目光灼灼,認真地看着完顔洪烈,“先前是我太小器啦。做事呢,總要找個理由,不止是給天下人看,還要說服自己,你這般做,便是好人。好些選擇,看似犧牲良多,其實手上點塵不染而能盡得其利。”
完顔洪烈原本便心有所感,此時亦颔首道:“你勢力大漲,沒有那麽多顧忌了。”
完顔康一怔,旋即大笑:“不錯不錯!若非如此,我也放不下那許多顧慮,難得看清自己的心。我說怎麽突然就想開了呢,原來如此。可也沒什麽,看開了就是看開了。”
完顔洪烈想了一下,也是明白了,開口道:“我還能坐在這裏是因爲……”你真的并不想傷我?
又頓住了,忽然覺得養子其實并沒有看得十分明白。真個看開了,哪裏用管自己呢?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自己有了可以周旋的餘地了。
完顔康低語一聲:“世間安得雙全法。”
完顔洪烈重複一句,隻覺這七個字裏,含意無窮,恨意悠悠。品味再三,忽然道:“我從不後悔。”
完顔康雙手奉過茶盞:“世人總是眼前有餘忘縮手,身後無路想回頭。敬你不回頭。”
完顔洪烈坦然接了,問道:“老驸馬的事情,你不要沖動。”
“情份到哪裏,我便做到哪裏。他的人,我救不得,他的子孫,總還能保全一二。”
“大好的機會。”
聽完顔洪烈這麽說,完顔康不禁莞爾:“那個人在,總是會給大家很多機會的。”完顔洪烈亦笑,品嘗不語。心道,我卻總有離開之日。
完顔康不管他心中如何想,略坐一會兒,便辭出。召來密探,傳令至汴京暗樁,令其再探仆散安貞情狀。他自己,卻召來府中文士,先與他們讨論一事,此事才是令他走不脫的根本原因。
****************
南宋之行,完顔康不止是看作物耕種,采買良種,也暗中觀察南宋之國計民生,山川地理,軍事布置。雖不能得其詳情,也隐約有了些體會。更有不斷安插入南宋的暗樁,源源不斷地向他傳輸着情報。
南宋朝廷雖有種種離奇之舉,但因爲破國之痛太深,凝聚力還是很不錯的。當今的南宋皇帝,是理學的腦殘粉,受史彌遠的影響,笃信理學。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皇帝丞相喜歡的,足以帶動風潮。何況作爲一個腦殘粉,趙昀力推将理學作爲官方認定的正統學說。理學之風在南宋漸厚。
完顔康對理學的了解并不十分深,他本就對儒家學說沒有時人這麽推崇,何況是儒家流派之一的理學?然而他卻知道,被官方推崇的理學,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和效果!再者,南宋有了一個核心的學說,聚起一大批的理學信徒,增加了凝聚力。同時,金國有近百年的開科取士的傳統,山東曲埠的孔府,還在金國的控制之下。便是西夏,也是崇儒百年,甚至将孔子奉爲文宣帝。
相較之下,自己這個割據軍閥,看來隻是靠拳頭大!
這是不行的!
馬上打天下,豈能馬上治天下?
這件事情,早在初到陝西,完顔康便心有所感,日子緊巴巴的時候還要自掏腰包建學校,就是考慮到了這些。但是一切初建,騰不出手來。直到現在,金國四處漏風,蒙古正在西征,西夏成爲盟友,南宋還在盯着金國。完顔康地盤擴大,民生有所恢複,便将此事提上了議程。
仕林之心,哪是這麽容易收的?總要有點幹貨,才能讓人願意聽。否則便是再強勢,辯理辯不過對家,想當腦殘粉都沒得誇你,豈不尴尬?
在做學問方面,自己新開一派,完顔康還沒那麽大臉,也沒這麽大本事。好在他有作弊器,開了的不僅是武俠挂,還有穿越挂。
自己對抗朱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還有一個人,是絕對可以的。
王陽明!
陽明心學,實乃對抗程朱理學之不二法寶。雖然完顔康對陽明心學懂得也是皮毛,但是心學早已有之,他前世讀書時,好歹也死記硬背了一些考點,至少知道“天理即是人欲”。穿越之後又學的是經典的儒家典籍,整理出一個粗疏的輪廓來,倒不是很難。
在江南的時候,因爲見識到了趙昀拼命賣理學安利,他便開始打腹稿。回到陝西,便落在草稿上。至于更完整詳細的心學體系,“我養了那麽多人,都是吃白飯的嗎?”當然是交給底下人去搞了。
在中都讀書時,他便已經知道了,許多儒者對于理學并不推崇。同時,還有心學大家,譬如陸九淵,陸九淵的心學也有著述,此時距他過世也不過二、三十年。有了明晰的大綱,還有許多具有類似思想的儒者,背後還有一個軍閥的支持,弄出一個體系來,并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何況一個思想體系的形成,比如朱熹的理學,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也是數十年積累講學,漸漸形成的。現在隻要扯出一面大旗來,足以對抗理學就好,其餘的可以慢慢完善。
心學在此時,還有一個天然的優勢,便是社會上承自北宋的市民經濟的發展。市民經濟的發展,市民群體的壯大,從來都容易産生一些不同的思潮。譬如歐洲的宗教改革。心學在北方,會因爲政治的扶植而發展,在南方也容易有信徒。
打定主意,完顔康便先召集府中學士,詢問他們的意見。
學士們亦是飽學儒者,暫未想到與理學之對抗,便先對陽明心理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一白發老者先顫巍巍地起身一禮,道:“元帥學究天人……”
誇贊之詞像不要錢一樣的湧過來,完顔康老臉一紅,陽明心學絕對當得上他的誇獎,可是:“這是陽明先生所授之學,不是我自家的學問。”
哦,原來如此!我就說不對嘛,你也太年輕了,打架可是憑年少力氣大,學問是要積累學習的嘛。學士們鎮定了一些,一個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齊的中年人拱手問道:“陸象山長于心學,不知陽明先生可與他有關?”
專業的就是不一樣!完顔康心中暗贊,隐去了王守仁先生其實是明代人,現在他祖宗還不知道在哪裏的信息,說是隐世大儒,自己奇遇得聽聞其學說,深以爲然,如今拿來請大家講解完善。衆儒士驚歎一回,已有警醒之人隐約察覺到這裏面的天大機遇,情緒登時點燃。
完顔康會心一笑,等你們完善得差不多了,我再召境内大儒來參詳一回,慢慢推廣。
對了,夏、金、宋皆開科取士,自己這裏也不能絕了讀書人上進之路呀!
此事不需與人商議,實乃必須的選擇,所要考慮的不過考試的形式、内容、取士的方法名額之類而已。完顔康咳嗽一聲,緩緩地問:“我并不曾見過科考,不知諸位有何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