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完顔康灌了一口烈酒,歎氣看着:“登臨大寶,一朝身死,卻連一丁點兒痕迹也留不下來了。”他喝得很快,完全不見有停下來的迹象。金主對長子感情頗深,經曆過被奉爲上皇到複位的過程,他的感情似乎出了一點問題。皇帝駕崩,生前用器多半用來陪葬焚毀不假,像金主這般要将兒子的痕迹抹去的,也是少見。
洪七公皺了皺眉,打心裏并不喜歡他如此心向金國,不過看到他似乎真的很難過,也就緘口不言了。與完顔康道不同不相爲謀好多年,洪七公保持着不再找這個人的麻煩,态度已經算是俠士裏面很平和的了。再有其他的聯系,那是别想了的。直到猛然聽到了消息,才驚覺當初好些事情根本沒有避過人,好些首尾沒有善後!現在再善後,似乎有些晚了。
完顔康挾持金主,參加喪禮,而後飄然而去的這段時間,足夠消息靈通、輕功極佳的洪七公找到他了。這小子居然沒有逃逸,而是坐在汴京皇宮的屋頂上喝酒。這麽淡定,倒讓洪七公有點刮目相看了,近了一看,是在喝悶酒。
洪七公忍不住便要念叨他兩句:“男子漢大丈夫,這麽坐着喝悶酒算什麽?你不是有志向有抱負的麽?”
完顔康道:“唔。”
洪七公道:“你這般年輕,便是從頭開始,想要救危扶困,也不是很難。枯坐醉酒,想做成什麽事都難了。”
完顔康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從頭開始?或許用,或許不用。”
這話說得有點蹊跷,洪七公問道:“你還有什麽主意?這件事情我有疏忽,你有什麽要我做的麽?”
完顔康道:“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再看看他們還有什麽布置。倒是洪先生你——”
“什麽?”
“貴幫有點青黃不接,北丐之下,還有什麽人堪當大任麽?”
洪七公默,這個問題他不是完全不在乎的,雖然他這個幫主做的,自己行俠仗義的時候多一些,該管的事兒,還是要管一管的。奈何丐幫問題比外面看的都要嚴重一點,先是污衣淨衣之争,論起來,污衣派才是丐幫的根本,然則淨衣派的普遍文化素養要高一些。讓文盲領導知識份子,且不說後者幹不幹,前者也很難将丐幫引向光明坦途不是?若要淨衣派領導丐幫,那還是丐幫嗎?
此事一想起來便令人頭痛,好在洪七公功力深厚,年紀也不算很老,總以爲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安排,若是以後老天給送來個好苗子呢?問題不就解決了嗎?想到這裏,洪七公擡眼看了一下完顔康,心道,這小子倒是聰明,倒看出丐幫的問題了。
似少林這樣的門派,爲何爲稱爲武林泰鬥?乃是因爲代代人才不斷!與少林比起來,五絕雖然名頭很響,于傳承上卻要弱得多了。全真教要好些,全真七子比王重陽卻也差得遠了。
被這麽一提,洪七公也有些愁。好在他心胸開闊,将此事記下,又說起完顔康來:“你說趙宋官家稀裏糊塗,這個不假,我看金國這個狗屁朝廷,我看也不比趙宋官家好麽。山東義軍勢頭正盛,既然兩邊朝廷你不肯效力,不如去投義軍,白手起家,也能救助百姓。”
完顔康嗤笑一聲:“楊安兒?他快要死了。”
洪七公吃了一驚:“怎麽?”這類事情上,他是本能地比較相信完顔康的判斷的。再者,他提起山東義軍,也是有個小小的心思——楊鐵心投了楊安兒。父子哪裏會有仇?都在楊安兒那裏,爲了同一個目标——反金——并肩戰鬥,或許能夠緩解關系。他胸懷寬廣,既不會苛責包惜弱,自然也不會苛責楊鐵心。父子不能相認,總是一種遺憾,洪七公并不介意在合适的時候推一把。他對完顔康的評價并不很差,還是想将他往漢人立場上拉一拉,别爲蠻夷效力的好。
楊鐵心随郭靖等人往蒙古走了一遭,生活倒不覺得苦,心裏卻是不想爲蠻夷效力的。再者,因爲有心考查,無論楊鐵心抑或郭靖,都發現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江湖人快意恩仇,卻不代表看到大軍所過之處屠戮劫掠殘害百姓還能無動于衷。
在宋國是通緝犯,在金國,不提也罷。蒙古也是不行的,西夏那裏,也是蠻夷。楊鐵心郁郁寡歡,好在義兄的妻兒都遇到了,兩家索性結伴,與江南七怪等一同南下。江南七怪離家近二十年,也頗思念故鄉。一同回江南,給兩個孩子辦個喜事,再商議何去何從。
豈料道遇完顔洪烈,完顔洪烈身邊還帶着一個裘千仞!彼時洪七公閑雲野鶴,早與衆人分道揚镳,楊鐵心、郭靖與完顔洪烈仇深似海。一方有一個強力的打手,另一方仗着人多,朱聰有心機靈敏,雙方鬧了個平手,各有傷員。此時雙方各自養傷,再各記一筆仇,留待日後,一方去結婚,另一方去偷書,也就沒有什麽了。
孰料侯通海等人吃了鼈,心情極其糟糕,路上順手欺負了一個被狗追着咬的小乞丐。不幸的是,這個乞丐是離家出走的黃蓉。陰差陽錯之下,到街上買藥的郭靖遇到了黃蓉。也是天生有緣,二人在與完顔洪烈爪牙鬥智鬥勇過程中結下了深情厚誼。
郭靖定親的時候,并不知情爲何物,全是個呆頭鵝,直到見到黃蓉,方才開竅。然而親事已定,總是左右爲難。他卻有一條好處,一是一、二是二,既心悅黃蓉,便不會拖着未婚妻,絕不會因自己心思有變而作出惆怅爲難的委屈模樣來。
穆念慈于親事本是無可不可,郭靖并非她自己看上的人,此人忠厚可靠,在她心裏乃是一個兄長式的人物。如今鬧作這般,她心裏失望憤慨之意少、尴尬之情多。竟是願意解除婚約的。哪知江南七怪卻犯起犟來,以爲徒弟這般作有失俠義之道。楊鐵心也是大受打擊,拗不過女兒,也不能眼看着江南七怪将義兄的獨子打死。
最終,郭靖還是與黃蓉溜了。穆念慈覺得老沒意思,自在牛家村居住。楊鐵心思忖自己一身家傳武藝,乃是戰場上才能建功的,然則在宋國他依舊是個通緝犯,穆念慈沒有通緝在身,可在牛家村居住,他卻要遠避。投軍是不要想了,其餘三國都不合他的心意。忽然聽聞山東楊安兒起事,便去投了楊安兒反金。
洪七公既知道這些人,有意無意,偶然聽到名字的時候便會問上一問,是以知道了這些事情。聽說楊安兒要糟,不由緊張了起來。
完顔康大口喝着酒:“怎麽,丐幫也參與其中了?”
洪七公苦笑道:“那倒沒有多少,叫花子隻要自在,哪聽得進号令?不過楊義士,咳咳,投了楊安兒,這個……”
完顔康輕笑一聲:“楊安兒本是無賴子,趁着宋、金交戰,嘯聚山林。眼看打不過,降了金。野狐嶺看着完顔承裕敗了,他中途跑回山東了。别指望他的‘忠義’,指望了你們是要失望的。他不是仆散安貞的對手。”
洪七公失聲道:“這可如何是好?”
完顔康道:“跑吧,跑吧,山東……”
洪七公問道:“就沒有别的辦法了嗎?”
完顔康道:“很難。山東要是好成事,我難道不會自己去嗎?”
“那你現在?”
完顔康站起身來,抻了懶腰:“回陝西,接我媽,回去将外公外婆的墳遷一遷。真打起來,老人遺骨是要遭殃的。以後我怕也沒這等往南邊去的清閑機會了。”
洪七公愕然:“你這就不管了?”那你先前那些謀劃?
完顔康指着腳下道:“管,怎麽不管?我在這裏看了小半月了,看他怎麽亂命,看他還有沒有救。都看明白了,也該走了。有時候,什麽都不做,就是在做了。洪先生,丐幫弟子武藝低微者,能撤便不要留在邊境了。也不要往函谷那裏去,更不要北上,中都附近的,南下吧。”
洪七公問道:“怎麽?”
“要動幹戈啦。哦,忘了告訴您,他将我除宗族名了,我先前的地盤,他是會想收回的。要不回來,就要動手拿回來。一旦起了幹戈,禍福難料。”
洪七公道:“不姓完顔的姓豈不是好?那……你……要随你母親的姓麽?”他心裏,哪怕兒子對父親不滿,也該随父姓。
完顔康微微一笑:“王讷,我叫王讷。”
“啊?”
完顔康笑出聲來:“好啦,我也該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您記得我說的話,等閑别攪進戰場,那是送菜去了。唉,楊安兒那裏的人,真的撤了吧。對了,郭靖不會也在那裏吧?他現在千萬别沖動……”
洪七公道:“他哪裏在山東呢?”簡略将郭靖與黃蓉之事說了。
完顔康,現在自稱王讷了,呆了一呆,原著慣性真大。忽然道:“也好。”
洪七公有些不太開心,他不曾見過黃蓉,自然不會過于偏向她,問道:“有什麽好的?”
完顔康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問人喜歡不喜歡,好像拿了兩隻鴨子就拴在了一起。掙脫了也好。您覺得郭靖這樣不好嗎?我倒以爲他是實在人,明白心迹便不拖着人家姑娘。難道給穆姑娘一個心裏另有所屬的丈夫,就是對她好?不如放了她,讓她遇到一個兩情相悅的人。不能給她真心,就别磨磨蹭蹭。”
洪七公道:“這還有理了?他七師父心軟,曾說,兩個都娶也不算什麽大事,他卻……”
“那兩個姑娘都不會快活的。”
洪七公道:“也罷。我管這個做什麽?本來以爲……沒想到你早有打算了。當我白跑這一趟吧。”
完顔康微微一笑:“你會喜歡郭靖的,他是實在人。”
洪七公已經走遠了。
完顔康随後又翻出一頁路引來,上面的名字卻是周四郎。摸出塊碎銀,買了件薄皮襖一裹,往陝西去了。
金主一面下令完顔賽不替代完顔康,接掌陝西的勇義軍,一面命完顔賽不——與西夏打一仗。這個任命倒是不錯,完顔賽不久在陝西,熟悉當地軍政。不想勇義軍乃是完顔康一手建起來的,并不肯服他的管!尤其是勇義軍裏的契丹人,按照金國慣例,契丹人的待遇可不高。宋軍降兵也不幹了,降兵本來地位就尴尬,再遇到一個傳統的金國将領,待遇也要降低。便是女真兵士,留在陝西的本來就少些,大部分是回了上京路,留下來的是在這裏安了家的,頗爲感念完顔康。
再說了,誰tm要在這個時候去跟西夏人死磕啊?!
不幹,堅決不幹!
陝西勇義軍直接炸了,拒絕接納完顔賽不。
誰也不信完顔康不是完顔家的娃!都說是金國皇帝亂命。一群人聚集起來,請太夫人作主,他們就去接回元帥來主政!反了他又怎樣?那個昏君都能做皇帝,難道我們元帥閉關自守還做不到嗎?
李德任也來湊熱鬧,他放話放得很含蓄,隻有一條:我們需要一個能夠和平共處的鄰居,不至于令大好的兒郎戰死沙場,還特别沒有經濟效益。
完顔康便是在這個時候回到陝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