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死了

如今的完顔康,早不是當初傻兮兮對着幾個親信直說自己不是趙王親生兒子的逗比了。在決定脫馬甲的時候,他就作了相應的準備。先是興慶府那裏,西夏需要和平,就不能讓金國對夏不友好派主政。陝西不能亂,陝西一旦崩亂,則蒙古人必然有機可趁,西夏人很難搶得過蒙古人。所以陝西不能易主,不能給一個不能控制局勢,又或者控制了局勢偏與西夏爲敵的人。

李德任欠自己人情,隻是作決定的添頭。兩相合力,不管自己披哪個馬甲,他隻要一個能夠控制住陝西的人。

由他第一個發聲,作出強有力的表态,下面才能帶動一些中立之人支持自己。完顔康沒有自大到認爲所過之處,必要支持自己。真正參與實務這些年,他才發現,北地士紳對金廷的認同感還是比較強烈的。蒙古軍南下,有死守城池不降者,甯願全家死節。

所以完顔康如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脫馬甲這件事情太大。管你當年恩怨是什麽,你都是假的。揭穿出去,必有國法相懲。

完顔康的計劃裏,是想等太子壽終正寝之後,再脫馬甲的。一是不想讓太子爲難,二是太子去了,沒人攔着,金主犯蠢的指數會大大上升,自己表現再好一點,則同情分會拿得極高。

萬萬沒想到呀,自己的身世提前被戳穿了。他是想過脫馬甲,可沒想過被人扒掉馬甲。還是在他沒有準備的時候!

小宮女局促地看着他,嗫嚅着:“婢子隻聽了這麽幾句,不敢耽擱。聖上和徒單大人并不相信小人之言,可是上皇心有疑慮。小王爺您一定要早作準備,跟聖上表明心迹啊。”她也不相信完顔康不是完顔洪烈親生的。

沒人相信!宮中八卦,小王爺固然是極俊俏難尋的美男子,然而提起來可托終身之良人,誰不羨慕趙王妃得了趙王?前輩們講古,趙王對妻兒之愛護,說出來羨煞旁人。這樣的父子,怎麽會是假的?

完顔康心神一晃,旋即笑道:“我知道了,謝謝你過來告訴我。你快些回去,誰都不要提及,叫人知道,你怕要危險。我現在不好出手護你,一動手,就有人知道你有古怪了。小心回去,”說着,卻掰了幾塊散碎金銀與她,“拿着,不是賞錢,若遇到什麽人盤問刁難你,給些賄賂。”将金銀放到她手裏。

小宮女淚眼汪汪地捧着金銀,嘴唇抖了一抖,猛地咬住下唇,扭身走了。

完顔康又手撐桌,忽然袍袖一甩,将窗子帶上,虛劈一掌,打滅了燭火。情況有變,須得啓用後手了。

【還好,這是武俠世界。】完顔康腳踩屋頂,身如一縷輕煙,飄到宮城外面,找他的親衛們。潛入潛出宮城什麽的,一回生二回熟,西夏皇宮、金國皇宮,還不都是一樣的潛?

************************

興慶府,晨曦初升,古老的城池再次打開了大門。

自從與金和議之後,興慶府終于能夠減少對兵源的征發,民間也緩了一口氣。興慶府作爲一國之都,在往昔繁華熱鬧之外,增添了一絲絲的輕松快活。

趁着金、蒙死磕的機會,西夏也大膽地将部分先前被蒙古吞占的土地奪回。鐵木真雖大敗金兵,最終止步中都,自己的兵力也受到了一些損失,暫時無暇他顧。李德任得到了極難得的鞏固領土與休養生自息的時間,拼命地鞏固着自己的力量,防範着鐵木真接下來可能有的進攻。麻煩事還是不少,卻逃過了滅頂之災。若能多得幾年這樣的安閑,西夏國力當能有所恢複。

西夏領土較宋、金爲小,事務繁劇程度亦然。早朝很快結束了,議題比較簡單——配合金國,對蒙古進行經濟上的封鎖制裁。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辦法,卻要考慮到内部部族與商人爲了眼前蠅頭小利,置國家存亡與不顧,爲了高額的利潤又或者别的原因,與蒙古人私下做交易。

李德任花了很大的力氣處理這件事情。

想要完全杜絕,是不太可能的。商人重利,西夏底層百姓貧苦,很容易铤而走險。好在作爲一個與宋、遼、金都并立了許久的割據政權,各政權之間相互的提防、封鎖是常有的事情,西夏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以往都是被宋國封鎖,因爲資源匮乏,往往需要以戰求開榷場。還要想辦法與宋國商人進行走私貿易。

現在易地而處,被封鎖經驗豐富的西夏,轉變立場搞封鎖,也是手到擒來。何況……西夏資源也不夠豐富,想拿出更多的資源與蒙古進行交易,十分困難。李德任索性與各地方勢力協商,在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範圍内。

李德旺作爲皇弟,也參與了朝會。有一個能幹的哥哥,做弟弟的也省心,他隻要執行好兄長的命令即可。看分給自己的任務并不難,他面上沒有爲難之色地回府了。

還不及更衣,門上管家急匆匆拿了一張拜帖進來:“殿下。”

李德旺往他手上一看,心裏登時一驚。這是一份奢華的拜帖,正面金花燦然,打開來先不看正文,且看落款,端端正正兩個蠅頭小楷——王讷。

是他?完顔康!他又有什麽事情了呢?

李德旺急召了完顔康的信使進來,一番密語,匆匆往宮裏尋李德任去。這件事情他可做不了主,須得皇兄做決斷。

潼關,陰雲低垂。

鐵蹄敲在官道上,帶起陣陣塵土,忽然,一座高大的城門出現在眼幕裏,道路也變成了石闆路,馬蹄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騎手一路疾馳,早已汗透重衣。人們看到他身上的号令,不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難道有什麽緊急軍情?”、“如今朝廷忒不頂用,還是要靠咱們節帥力挽狂瀾。”、“嘿,現在是元帥啦,咱們大樹底下好乘涼。”、“做了元帥,就要接着打仗,自從被調往北邊去,便沒再回來,聽說去了上京路,吓,好遠!我那鄰居小狗子他爹就跟着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娘兒倆在家可擔心。”、“可不是,出門做買賣都要挂心,何況是打仗呢?還好,聽說打勝了。”、“哎,也沒耽誤死人。”、“算少的啦,聽北邊逃難過來的人說的麽?蒙古人搶起來比當年……咳咳,還狠……”

騎手沖進行轅,跳下馬來,守衛一看,樂了:“你小子不是随節帥北上了麽?怎麽回來了?”騎手一路疾馳,喉嚨幹澀,張開口直咳嗽,連連擺手。守衛道:“你悠着點兒,哎,我不問了,你快進去吧。”

将一封手令交到留守手中,又取一封信,交給唐括铉。再往後衙,拜見太夫人。

包惜弱正在看曲思歸寫字,這姑娘傻了之後就好動,不耐煩靜坐。這樣可不好,總是動啊動的,腦子豈不更亂?靜下心來,興許智力能恢複一點。包惜弱教她念佛經,聽說佛經靜心養神是最好不過的。

梅超風與馮默風還在掐架,兩人同在桃花島門下十數年,生活中無數小事都與之相關,不定哪一點就想起舊事來。一提起來,說不兩句便要吵,乃至于打。不下死手,也要讓對方不痛快。

管家帶着騎手進來,險些被梅超風一鞭抽到臉上。

包惜弱問道:“什麽事?”

管家見慣了二位打架,從容地道:“元帥有信來。”

上京,勇義軍大營,耶律阿旺帳内。諸将校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望着桌上一份手令,沉默良久。

幾處布置,都是完顔康安排的後手。具體效果如何,卻是要看大家的配合了。他能确定的,是李德任“應該”不會頭腦發暈聯蒙攻金、包惜弱不會掉鏈子、勇義軍那邊不至于視他爲仇人。這樣,就夠了。否則他真的要再換一個馬甲了。

****************

徒單衡憂心如焚。

挫敗了纥石烈執中的廢立的陰謀,又扶佐今上登基,完顔康完全奠定了他在朝廷中的地位,朝野一片贊揚之聲。丞相議論,非封王不足以賞其功。偏偏他不驕不躁,絲毫不以功臣自許,深居簡出,除開堅持一貫的主張,其餘竟是一點要求也不提。

徒單衡是願意相信他的,看到這個情形,也不由冒出一個念頭來——忠厚似僞。

然而又毫無痕迹。他先前所爲,半是今上授意,半卻是爲了今上,也确實将今上扶上禦座,且并無謀害上皇之心。否則一句“纥石烈執中弑君”足矣。更有甚者,将至尊父子悉數謀害,又或者坐視纥石烈執中所爲,以宗室強者身份登臨大寶,豈不更便利?

徒單衡的心左右爲難,想來今上也是這般想,才會徹夜難眠。

大約隻有上皇,才會将疑心放大萬倍,更因失去權柄而認定他會圖謀不軌。

【但願是小人誣陷,但願上皇不要輕舉妄動!可要萬一是真的……】徒單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就在這樣的煎熬中,徒單衡度過了兩個月。冬日已深,汴京飄起了大雪。往複核實的人員來來往往,給聖尊父子帶來了一個噩耗——趙王深入宋國,并無法提取到案。往潼關去的人也沒有見到包惜弱,據說也去宋國了。除了這二人的口供,一切證據都顯示,世子的生日很有問題。昔年趙王府之乳母,還憶起一事,世子初生之時,王妃與趙王曾講過“養大孩子,爲父報仇”一類的話,世子生父另有其人。

上皇當即大驚:“難道這便是他們的目的?要投宋國嗎?”

徒單衡好險沒翻他一個白眼,都這樣了,還投什麽宋國呀?

今上忽然站了起來,吃力地搭着徒單衡的臂膀:“走,去見忽都去。”

上皇大驚:“你這個樣子,風一吹就倒,當心他窮圖匕現!你沒見到他殺人的樣子!”

“他是爲您殺了叛逆呀,您現在這樣說他,豈不令人心寒?”

上皇又要調侍衛,又要調弓-弩-手,以防不測。

今上頗不以爲然,道:“他若不是,豈不讓他心冷?他若是,這些也防他不住。何必顯得小家子氣?何況,便是死罪,總要聽他一辯的,這般大的罪過,如何能輕易定罪?”

完顔康正在考慮離開汴京,上京路在他離開的這一段時間裏,居然還算安穩,這令他始料未及。小宮女告密之事,他誰也沒講,他的後手應該也應下了。不等了!

拿起筆來,正要寫辭行的奏本,卻蒙宣召。

完顔康到了今上日常理事的偏殿,發現至尊父子一起出現,徒單衡的面色也極怪異,完顔康不及落座,便聽今上問道:“忽都,我問你一件事。”

完顔康心裏咯噔一聲:“大哥請講。”

今上望向徒單衡,徒單衡遞給完顔康一疊字紙,密密麻麻寫滿了供詞,末尾或有花押,或是手印。内容都是:世子非趙王親生。

【終于還是來了。】完顔康的臉色一瞬間十分難看。望向今上,今上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你是不是六叔親生的?你隻要說是,我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完顔康一怔,承認的話竟說不出口來,一個“是”字重逾千斤。

今上臉色慘白,豆大的汗滴直往下落,緩緩地道:“我知道了。”看完顔康這表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胸口一痛,旋即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緩緩地軟在了椅子上。

最不想讓他知道、讓他難過的那個人,當着自己的面,被自己氣吐血了!

一瞬間,完顔康手足無措,上皇驚惶失措。徒單衡上前一步扶起太子,兩眼冒火地瞪着完顔康。

完顔康:……

他的腦子空白了片刻,旋即清醒,上前一步。徒單衡用力擋在了面前,整個人好似氣大了一圈。完顔康張張嘴,徒單衡将眼睛一橫,完顔康自知理虧,小聲說:“傳禦醫啊。”

徒單衡粗聲粗氣地道:“你别在這裏氣他就好了!”

完顔康啞然。

徒單衡咬牙切齒,居然不曾叫禦醫,反而上前一步,恨聲問道:“到底是不是?你……”他的心裏,斷然不肯令今上的謀劃落空,卻也知道這希望很小。完顔康不該是拿身世開玩笑的人,這樣重大的問題上,也不該開這種玩笑。

完顔康後退一步,微垂着腦袋。

上皇突然來了勇氣,大喝一聲:“來人!”

完顔康猛然道:“便要拿我,還請先宣禦醫!”

外面武士已經湧入,上皇隻管叫拿人,完顔康氣急:“宣禦醫,聖上不豫!”因事涉機密,宦者皆被摒退,此時聽他這般說,一半跑進殿内,一半跑去宣禦醫。禦醫離得很近,背着藥箱飛奔而來。

今上口嗬嗬作響,無人能擋住完顔康,他搶到今上身邊,今上一番布置全在他身上,忽聞噩耗,竟已說不出話來。完顔康輕聲道:“我心裏,你總是我大哥。你的囑托,我全記得。”

手上一沉,今上竟已崩逝。

完顔康一時五雷轟頂:【他怎麽會就這樣死了?是我将他氣死的!是我将他氣死的!】

今上并非受不得打擊,實因積年勞累,早就透支了生命力,此時再受打擊,身體支持不住情緒的波動。便再也沒有然後了。

上皇已經躲到柱子後面,大聲呼喝:“将這逆臣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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