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任欠自己人情,隻是作決定的添頭。兩相合力,不管自己披哪個馬甲,他隻要一個能夠控制住陝西的人。
由他第一個發聲,作出強有力的表态,下面才能帶動一些中立之人支持自己。完顔康沒有自大到認爲所過之處,必要支持自己。真正參與實務這些年,他才發現,北地士紳對金廷的認同感還是比較強烈的。蒙古軍南下,有死守城池不降者,甯願全家死節。
所以完顔康如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脫馬甲這件事情太大。管你當年恩怨是什麽,你都是假的。揭穿出去,必有國法相懲。
完顔康的計劃裏,是想等太子壽終正寝之後,再脫馬甲的。一是不想讓太子爲難,二是太子去了,沒人攔着,金主犯蠢的指數會大大上升,自己表現再好一點,則同情分會拿得極高。
萬萬沒想到呀,自己的身世提前被戳穿了。他是想過脫馬甲,可沒想過被人扒掉馬甲。還是在他沒有準備的時候!
小宮女局促地看着他,嗫嚅着:“婢子隻聽了這麽幾句,不敢耽擱。聖上和徒單大人并不相信小人之言,可是上皇心有疑慮。小王爺您一定要早作準備,跟聖上表明心迹啊。”她也不相信完顔康不是完顔洪烈親生的。
沒人相信!宮中八卦,小王爺固然是極俊俏難尋的美男子,然而提起來可托終身之良人,誰不羨慕趙王妃得了趙王?前輩們講古,趙王對妻兒之愛護,說出來羨煞旁人。這樣的父子,怎麽會是假的?
完顔康心神一晃,旋即笑道:“我知道了,謝謝你過來告訴我。你快些回去,誰都不要提及,叫人知道,你怕要危險。我現在不好出手護你,一動手,就有人知道你有古怪了。小心回去,”說着,卻掰了幾塊散碎金銀與她,“拿着,不是賞錢,若遇到什麽人盤問刁難你,給些賄賂。”将金銀放到她手裏。
小宮女淚眼汪汪地捧着金銀,嘴唇抖了一抖,猛地咬住下唇,扭身走了。
完顔康又手撐桌,忽然袍袖一甩,将窗子帶上,虛劈一掌,打滅了燭火。情況有變,須得啓用後手了。
【還好,這是武俠世界。】完顔康腳踩屋頂,身如一縷輕煙,飄到宮城外面,找他的親衛們。潛入潛出宮城什麽的,一回生二回熟,西夏皇宮、金國皇宮,還不都是一樣的潛?
************************
興慶府,晨曦初升,古老的城池再次打開了大門。
自從與金和議之後,興慶府終于能夠減少對兵源的征發,民間也緩了一口氣。興慶府作爲一國之都,在往昔繁華熱鬧之外,增添了一絲絲的輕松快活。
趁着金、蒙死磕的機會,西夏也大膽地将部分先前被蒙古吞占的土地奪回。鐵木真雖大敗金兵,最終止步中都,自己的兵力也受到了一些損失,暫時無暇他顧。李德任得到了極難得的鞏固領土與休養生自息的時間,拼命地鞏固着自己的力量,防範着鐵木真接下來可能有的進攻。麻煩事還是不少,卻逃過了滅頂之災。若能多得幾年這樣的安閑,西夏國力當能有所恢複。
西夏領土較宋、金爲小,事務繁劇程度亦然。早朝很快結束了,議題比較簡單——配合金國,對蒙古進行經濟上的封鎖制裁。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辦法,卻要考慮到内部部族與商人爲了眼前蠅頭小利,置國家存亡與不顧,爲了高額的利潤又或者别的原因,與蒙古人私下做交易。
李德任花了很大的力氣處理這件事情。
想要完全杜絕,是不太可能的。商人重利,西夏底層百姓貧苦,很容易铤而走險。好在作爲一個與宋、遼、金都并立了許久的割據政權,各政權之間相互的提防、封鎖是常有的事情,西夏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以往都是被宋國封鎖,因爲資源匮乏,往往需要以戰求開榷場。還要想辦法與宋國商人進行走私貿易。
現在易地而處,被封鎖經驗豐富的西夏,轉變立場搞封鎖,也是手到擒來。何況……西夏資源也不夠豐富,想拿出更多的資源與蒙古進行交易,十分困難。李德任索性與各地方勢力協商,在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範圍内。
李德旺作爲皇弟,也參與了朝會。有一個能幹的哥哥,做弟弟的也省心,他隻要執行好兄長的命令即可。看分給自己的任務并不難,他面上沒有爲難之色地回府了。
還不及更衣,門上管家急匆匆拿了一張拜帖進來:“殿下。”
李德旺往他手上一看,心裏登時一驚。這是一份奢華的拜帖,正面金花燦然,打開來先不看正文,且看落款,端端正正兩個蠅頭小楷——王讷。
是他?完顔康!他又有什麽事情了呢?
李德旺急召了完顔康的信使進來,一番密語,匆匆往宮裏尋李德任去。這件事情他可做不了主,須得皇兄做決斷。
潼關,陰雲低垂。
鐵蹄敲在官道上,帶起陣陣塵土,忽然,一座高大的城門出現在眼幕裏,道路也變成了石闆路,馬蹄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騎手一路疾馳,早已汗透重衣。人們看到他身上的号令,不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難道有什麽緊急軍情?”、“如今朝廷忒不頂用,還是要靠咱們節帥力挽狂瀾。”、“嘿,現在是元帥啦,咱們大樹底下好乘涼。”、“做了元帥,就要接着打仗,自從被調往北邊去,便沒再回來,聽說去了上京路,吓,好遠!我那鄰居小狗子他爹就跟着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娘兒倆在家可擔心。”、“可不是,出門做買賣都要挂心,何況是打仗呢?還好,聽說打勝了。”、“哎,也沒耽誤死人。”、“算少的啦,聽北邊逃難過來的人說的麽?蒙古人搶起來比當年……咳咳,還狠……”
騎手沖進行轅,跳下馬來,守衛一看,樂了:“你小子不是随節帥北上了麽?怎麽回來了?”騎手一路疾馳,喉嚨幹澀,張開口直咳嗽,連連擺手。守衛道:“你悠着點兒,哎,我不問了,你快進去吧。”
将一封手令交到留守手中,又取一封信,交給唐括铉。再往後衙,拜見太夫人。
包惜弱正在看曲思歸寫字,這姑娘傻了之後就好動,不耐煩靜坐。這樣可不好,總是動啊動的,腦子豈不更亂?靜下心來,興許智力能恢複一點。包惜弱教她念佛經,聽說佛經靜心養神是最好不過的。
梅超風與馮默風還在掐架,兩人同在桃花島門下十數年,生活中無數小事都與之相關,不定哪一點就想起舊事來。一提起來,說不兩句便要吵,乃至于打。不下死手,也要讓對方不痛快。
管家帶着騎手進來,險些被梅超風一鞭抽到臉上。
包惜弱問道:“什麽事?”
管家見慣了二位打架,從容地道:“元帥有信來。”
上京,勇義軍大營,耶律阿旺帳内。諸将校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望着桌上一份手令,沉默良久。
幾處布置,都是完顔康安排的後手。具體效果如何,卻是要看大家的配合了。他能确定的,是李德任“應該”不會頭腦發暈聯蒙攻金、包惜弱不會掉鏈子、勇義軍那邊不至于視他爲仇人。這樣,就夠了。否則他真的要再換一個馬甲了。
****************
徒單衡憂心如焚。
挫敗了纥石烈執中的廢立的陰謀,又扶佐今上登基,完顔康完全奠定了他在朝廷中的地位,朝野一片贊揚之聲。丞相議論,非封王不足以賞其功。偏偏他不驕不躁,絲毫不以功臣自許,深居簡出,除開堅持一貫的主張,其餘竟是一點要求也不提。
徒單衡是願意相信他的,看到這個情形,也不由冒出一個念頭來——忠厚似僞。
然而又毫無痕迹。他先前所爲,半是今上授意,半卻是爲了今上,也确實将今上扶上禦座,且并無謀害上皇之心。否則一句“纥石烈執中弑君”足矣。更有甚者,将至尊父子悉數謀害,又或者坐視纥石烈執中所爲,以宗室強者身份登臨大寶,豈不更便利?
徒單衡的心左右爲難,想來今上也是這般想,才會徹夜難眠。
大約隻有上皇,才會将疑心放大萬倍,更因失去權柄而認定他會圖謀不軌。
【但願是小人誣陷,但願上皇不要輕舉妄動!可要萬一是真的……】徒單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就在這樣的煎熬中,徒單衡度過了兩個月。冬日已深,汴京飄起了大雪。往複核實的人員來來往往,給聖尊父子帶來了一個噩耗——趙王深入宋國,并無法提取到案。往潼關去的人也沒有見到包惜弱,據說也去宋國了。除了這二人的口供,一切證據都顯示,世子的生日很有問題。昔年趙王府之乳母,還憶起一事,世子初生之時,王妃與趙王曾講過“養大孩子,爲父報仇”一類的話,世子生父另有其人。
上皇當即大驚:“難道這便是他們的目的?要投宋國嗎?”
徒單衡好險沒翻他一個白眼,都這樣了,還投什麽宋國呀?
今上忽然站了起來,吃力地搭着徒單衡的臂膀:“走,去見忽都去。”
上皇大驚:“你這個樣子,風一吹就倒,當心他窮圖匕現!你沒見到他殺人的樣子!”
“他是爲您殺了叛逆呀,您現在這樣說他,豈不令人心寒?”
上皇又要調侍衛,又要調弓-弩-手,以防不測。
今上頗不以爲然,道:“他若不是,豈不讓他心冷?他若是,這些也防他不住。何必顯得小家子氣?何況,便是死罪,總要聽他一辯的,這般大的罪過,如何能輕易定罪?”
完顔康正在考慮離開汴京,上京路在他離開的這一段時間裏,居然還算安穩,這令他始料未及。小宮女告密之事,他誰也沒講,他的後手應該也應下了。不等了!
拿起筆來,正要寫辭行的奏本,卻蒙宣召。
完顔康到了今上日常理事的偏殿,發現至尊父子一起出現,徒單衡的面色也極怪異,完顔康不及落座,便聽今上問道:“忽都,我問你一件事。”
完顔康心裏咯噔一聲:“大哥請講。”
今上望向徒單衡,徒單衡遞給完顔康一疊字紙,密密麻麻寫滿了供詞,末尾或有花押,或是手印。内容都是:世子非趙王親生。
【終于還是來了。】完顔康的臉色一瞬間十分難看。望向今上,今上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你是不是六叔親生的?你隻要說是,我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完顔康一怔,承認的話竟說不出口來,一個“是”字重逾千斤。
今上臉色慘白,豆大的汗滴直往下落,緩緩地道:“我知道了。”看完顔康這表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胸口一痛,旋即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緩緩地軟在了椅子上。
最不想讓他知道、讓他難過的那個人,當着自己的面,被自己氣吐血了!
一瞬間,完顔康手足無措,上皇驚惶失措。徒單衡上前一步扶起太子,兩眼冒火地瞪着完顔康。
完顔康:……
他的腦子空白了片刻,旋即清醒,上前一步。徒單衡用力擋在了面前,整個人好似氣大了一圈。完顔康張張嘴,徒單衡将眼睛一橫,完顔康自知理虧,小聲說:“傳禦醫啊。”
徒單衡粗聲粗氣地道:“你别在這裏氣他就好了!”
完顔康啞然。
徒單衡咬牙切齒,居然不曾叫禦醫,反而上前一步,恨聲問道:“到底是不是?你……”他的心裏,斷然不肯令今上的謀劃落空,卻也知道這希望很小。完顔康不該是拿身世開玩笑的人,這樣重大的問題上,也不該開這種玩笑。
完顔康後退一步,微垂着腦袋。
上皇突然來了勇氣,大喝一聲:“來人!”
完顔康猛然道:“便要拿我,還請先宣禦醫!”
外面武士已經湧入,上皇隻管叫拿人,完顔康氣急:“宣禦醫,聖上不豫!”因事涉機密,宦者皆被摒退,此時聽他這般說,一半跑進殿内,一半跑去宣禦醫。禦醫離得很近,背着藥箱飛奔而來。
今上口嗬嗬作響,無人能擋住完顔康,他搶到今上身邊,今上一番布置全在他身上,忽聞噩耗,竟已說不出話來。完顔康輕聲道:“我心裏,你總是我大哥。你的囑托,我全記得。”
手上一沉,今上竟已崩逝。
完顔康一時五雷轟頂:【他怎麽會就這樣死了?是我将他氣死的!是我将他氣死的!】
今上并非受不得打擊,實因積年勞累,早就透支了生命力,此時再受打擊,身體支持不住情緒的波動。便再也沒有然後了。
上皇已經躲到柱子後面,大聲呼喝:“将這逆臣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