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徒單衡往上京路走了一遭,也沒能改變這種狀況。徒單衡帶來了完顔康的奏本與口信,太子是比較重視這一點的。金主與部分大臣卻十分不喜,若非兒子已經卧床不起,金主幾乎要下旨斥責與他了。
完顔康所作所爲确實讓朝廷爲難,然而對金國來說,最大的敵人還是蒙古。是的,金國的最大敵人與金主最忌諱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好些個大臣口上不說,心裏也不免嘀咕:你們家又不是沒有造反的,下克上,算什麽?隻要能帶着大家别受欺負就行。看現在這皇帝、看現在這朝廷,中都丢了、妻兒丢了、祖墳丢了,橫行霸道了近百年的大金國,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虧?
反觀另一位,年輕氣盛不假,可是不吃虧呀!跟着他的人,什麽時候吃過虧了?更何況,皇帝丢了國都,完顔康給揀回來了。皇帝指派的人吃了老大一個敗仗,完顔康扛過來了。這對比也未必太明顯了。
一時之間,暗流洶湧。金主與太子對這種情勢心知肚明,卻偏不能挑明。太子早做了國破家亡的最壞打算,此時有一個完顔康,他心裏反而輕松一些。金主内心卻燒了一把無名業火。
在這個時候,仆散安貞卻上書支持完顔康的建議。
金主當場便發作了起來:“公主和親是爲國,怎麽能讓她受委屈?你們誰的女兒出嫁,不給她豐厚的陪嫁嗎?!”完顔康還真是沒猜錯他。
汴京朝廷一陣混亂,最終,還是冷靜理智的想法占了上風。完顔康的建議是很有針對性的,很多人都明白,這是卡住敵人脖子的好辦法。一番争執,最終雖然不至于粒米不給,也是大大地壓縮了各種戰略物資的數量。太子猶覺不足,很想徹底執行完顔康的建議。他本人無法上朝,一應内容都是轉達。
金主退了朝,親自去見兒子,苦口婆心地道:“你就是将人想得太好了!”
太子且咳且說:“國難當頭,隻要有道理的,咱們都該聽。還望阿爹能廣開言路,聽信良言。”
金主湊近了兒子,恨鐵不成鋼地低聲道:“落到蒙古人手裏、哪怕落到宋人手裏,你我或可活命。自己人要反,咱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如今不要開罪蒙古人,上京路謀反時,或許可借鄰國之力平叛……”
太子深吸一口氣:“阿爹爲什麽不信自己的侄子,倒要信個老‘女婿’?”
話不投機,父子倆第一次不歡而散,太子臉上隻餘苦笑。
金主回去之後,越想越生氣。兒子是自己親生的,養到這麽大,又病了,他倒是很寬容。對其他人,就沒這麽好的脾氣了。恰在此時,又接到一個讓他并不愉快的消息——山東楊安兒反了。
“一群白眼狼!”金主拂袖将案上爐瓶悉數掃到了地上。
不怪他生氣,他自覺無論是完顔康還是楊安兒,他都仁至義盡了,卻換不來他們的真心!完顔康自不必說,将他逼得進退兩難,可那畢竟是自家人,親侄子,金主心裏,那是跟自己同一階層的人。被同階層的人坑了,心理上要好受一點。
楊安兒算是什麽東西?一個無賴!先頭造反,被官軍逼得走投無路,接受了招安。即使是這樣,朝廷也沒歧視他,反而讓他做了一個軍官。與蒙古軍對陣時,他見勢不妙便臨陣逃脫,連夜跑回山東,又造反了!
兩個王八蛋!要不是忽都這個王八蛋将上京将圈地自肥,楊安兒又怎麽敢這般蔑視朝廷?
金主一時之間将雙方都恨上了,顧不得仆散安貞爲安顔康說話,派他去平楊安兒之亂。仆散安貞雖然讨厭,平亂的本事還是有的。朝廷上不是沒有别的大将,但是金主覺得,比起仆散安貞,他還是更願意讓别人留在自己的身邊。
仆散安貞沒有别的想法,領命而去。金主才舒了一口氣,下令繼續準備公主的嫁妝。平常人家嫁娶且要準備些時日,何況公主和親?
這恰給了完顔康中途攔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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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顔康見過徒單衡之後,便知道金主和親之意甚堅,攪黃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小。金主防着他,蒙古人必然是樂見其成的,雙方在對待自己的問題上,甚至會有無言的默契。但是思前想後,不最後見岐國公主一面,他終究不甘心。他還想順路南下,悄悄去汴京見太子一面。公主嫁事費時,給他提供了一個暫時處置好上京路事務,騰出手來出行的時間差。
一個有志于反金的首領,不可能突然之間因爲某個人某件事,就堅定了放棄原本打算投奔的老闆,死心塌地跟着另一個人走。耶律留哥既然決定要反,前期的準備工作不知道做了多少,私下與蒙古人的接觸也不會太少。隻不過完顔康來得令他措手不及,蒙古人此時也騰不出手來幹預這件事情。諸多因素交織在一起,才形成了現在的這個局面。
所以,完顔康還是需要一點時間,至少讓上京路契丹人看到跟自己幹的好處的。簡言之,收買人心。
他的方法并不複雜,給予一定的信任、在待遇上一碗水端平。同時,遴選了契丹人裏強壯者加入自己的親軍。廢除了先前在政策上對着契丹人隐含的不公平待遇,比如武器裝備等等。這些事情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一步步推進。有耶律阿旺、斫答等先附者的優待作爲典型,接下來按照各人的歸附程度,依次普及這種待遇。
好比在兔子面前吊了根青菜,引着往前走。這樣更容易在心理上一層一層地加深印象,直到同化。
耶律留哥看在心裏,再思忖他對付蒙古人的絕戶計,知曉他是個有意做大事的人。更因汴京之令不能行于上京路,蒙古人那裏,現在除了許諾,也無法給予他比完顔康更多的東西了。終于下定決心,将長子送到完顔康那裏,充作護衛。
完顔康笑納了他的好意,權授他萬戶之職,予與他長子校尉的職銜。爾後命他統領一部契丹部衆,并不指派心腹監視。耶律留哥心道:他果然是有做大事的度量。若能一以貫之,跟着他倒也不賴。隻盼不要過河拆橋,打下江山之後,又擡高女真人,壓抑我等才好。
底下人心思各異,完顔康心知肚明,契丹等族覺得受了委屈,女真人如果不比别人好那麽一點,也會有些不開心。這一碗水,不太好端平。眼下有個取巧的地方,便是外面有蒙古人的壓力,套句政治課本的說法,容易将國内矛盾轉移。
安頓好上京路,完顔康心裏還有些遺憾:可用之文官略少。這也與他一路走官職的路子上來有關,一路打上來,原本身邊的小校,隻要不蠢到家、不運氣差到上陣就死,也都磨煉出來了。不能獨當一面,也能很好地執行命令。他還揀了不少有潛少的人。
相反,治國文官人數就不多。到了上京路,爲了方便管理,将上京路抓到手裏,整個上京路也是經過清洗整肅了的。“如果阿衡在就好了,雖然脾氣不好了一些,這些年多少也曆練出來了,縱眼下未成宰相之材,管一上京路還是可以的嘛……”
完顔康感慨着,又不能現在去搶人,隻好從新開始培養,設立學校,通行的文本卻是漢字。各族或有抗議者,卻有更多的有識之士暗歎:元帥其志不小,若有心上京路,必須強令學習漢字?必是有志天下,南方繁華之地,嘿嘿。
處置完這些,完顔康才帶着斫答、耶律留哥長子薛阇等人繞路南下,想在岐國公主入蒙之前,見她一面。岐國公主行進的路線對完顔康而言并不是什麽秘密,完顔康提前數日,帶着一幹人等先到了西京大同府,少不得又編了一個身份——真的有戶籍的身份。
薛阇有點驚訝地聽他說:“我便叫張遠,因山東動亂離家出逃的。家境還算殷實,讀過幾年書,也習些槍棒……”又給所有人都編了身份。拿着除了身份,其他全是真的、金國官方發的路引,一路到了大同府驿館附近住下。
公主車駕入城當夜,完顔康重施故技,一身青衣,孤身閃入岐國公主入住的驿館,将公主房内值夜宮女點了睡穴。岐國公主才放下頭發,一手撐腮,對着燈芯發呆。完顔康輕聲道:“阿姐。”
岐國公主吓了一跳,卻沒有尖叫,猛然轉過頭來而已。待分辨清楚是他,雙手捂胸,低低地問:“忽都?你來做什麽?”
完顔康道:“看看你。嗯……阿姐,你是真的……願意的嗎?”
岐國公主心跳漸穩,并不看他,低着頭道:“别爲我費心了。你的心意我知道,我承你的情。可是……”語音一頓,擡起頭來,輕輕地、堅定地道,“忽都,我們都長大了,再不是小時候了。小的時候,你想做什麽,總能如願,長大之後,卻該知道,有些事情,哪怕你想得很好,終敵不過現實。”
“隻要你不願意,我現在就帶你走。”
“那我可就對不起養育我的父母了,”岐國公主搖了搖頭,“來,我再給你梳一回頭。”
将完顔康拉到了妝台前,取了柄着鳳銜牡丹紋的梳子來,将他頭發打散,認認真真,一下下地梳理着,口裏道:“我雖然不知道朝廷大事,你和阿爹之間,多少也是聽說過的,這樣下去可不行。國事煩心,阿爹也苦惱得緊……我知道,好些人都覺得阿爹這個皇帝做得不好,可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身體發膚受之于他,衣食住行源自于他。他要我做什麽,我是不能說不的。你聽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你覺得别人這樣做就好,别人也會這般想的。我是公主,就做公主該做的事情。你是王子,想做什麽,我也不攔你。我總記得你保下了中都,保下了娘娘們,也護下了我們姐妹。這份恩情,這輩子怕是沒法回報了,也就給你梳一回頭吧。”
頭發慢慢地梳好了,将自己妝匣内一枚玉簪換了完顔康頭上的發簪,岐國公主向鏡子一看,道:“這麽俊的小夥兒,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了。你娶媳婦的時候,我怕是看不到了,”翻出一對玉佩來交給完顔康,“知道你什麽也不缺,這是我的心意,拿着吧。”
完顔康将一雙對佩握在掌心,輕聲道:“那麽,我接你回來,好不好?”
岐國公主道:“我除了做公主,别的什麽也不會做。不到那一天,我什麽旁的事兒也不該做。你要真想做什麽,就去看看大哥吧,你們都好了,我才能好。公主何其多也,不和親,也未必順心,不是麽?鐵木真一代枭雄,總不會給我氣受。如今你要我逃,我唯死而已,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心。”說眷,拿換下來的簪子尖兒輕輕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完顔康默,如果給他幾年時間,或許能夠……
岐國公主含淚笑道:“去吧,别驚動了别人。看大哥前,先跟他說一聲,别叫别人知道了,朝裏恨你的人可不少呢。朝是議我的陪嫁,最終阿爹還是心疼大哥,不想叫他擔心,都依了你。你送來的珠玉綢緞,大哥怕爹生氣,也都悄悄給我帶上了。忽都,我小時候讀書,并不解《述志令》,隻以爲人心多變。現在才明白了一點,縱阿爹不能讓人滿意,總還有大哥的。你……好自爲之。”
完顔康情知這件事情上,必将令這位姑娘失望,此時卻不忍對她講實話,含糊點頭:“我這便想辦法見大哥一面。”太子還能支持多久,誰都不知道,不見一面,心中難安。
岐國公主笑容舒展了開來:“這就好,更深露重,快些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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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顔康翻身而出,袍袖在身後輕擺,将窗子輕輕揮上。次日,便下令往汴京去。斫答等人早見識到他這個性,并沒有一個勸阻的,唯薛阇新至,雖小心謹慎,畢竟年輕,忍不住勸道:“元帥,朝廷并無宣召,元帥孤身前往,恐有不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再者,上京路還等您回去呢。”
完顔康笑道:“不是這樣,我是回不了汴京,見不到太子的。”至于上京路,自己離開,就是想看有什麽人會跳出來。哪怕有人跳出來,自己的兵馬在那裏,可靠的心腹領着呢。他們足以支撐到自己回去。
薛阇一怔:“這?”
“朝廷會放心我領兵過去嗎?”
“……”
完顔康揮出一掌,庭内碗口粗一棵樹從中折斷,完顔康歎道:“想把我留下來,也要有那個能耐才行啊。咱們速去速回就是。”你們又忘了這是一本武俠小說了嗎?
薛阇心道:阿爹送我一你身邊,你便是去送死,我也跟你去就是了。不過看你這個樣子,好像也沒什麽人能弄死你啊。
再沒有有異議的人,一行人即刻動身,到達汴京的時候,正遇到一件“盛事”——廢立。纥石烈執中終于下定決心,趁着仆散安貞領兵在外,完顔康閉門于上京路的時候,欲廢金主、太子,立吳王。
完顔康躬逢其盛,一時感慨萬千:“他有多想不開?”纥石烈執中大概是真不知道,這是一本武俠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