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領們雖不說話,卻也覺得完顔承裕的規劃并不算錯。完顔康确實有些“婦人之仁”,聯想到他的身世,想到他那個中都有名的媽,很多人覺得自己真相了:這貨是被他媽影響到了吧?再一看碎成稀巴爛的桌子,又都閉了嘴。仔細回味一下,這般拍死老闆的氣勢,還挺振奮人心的。也許他另有謀劃也說不定。
本地士紳心中閃過一陣狂喜:有救了!
不到萬不得已,絕大部分人還是不願意改換門庭,與入侵者合作的,尤其是小有家業的人。金國現在猶是龐然大物,誰會想到它将于不久分崩離析?況且,正如完顔康所言,來的可都是餓狼。誰能保證自己家不被毀于兵火?不被後來者劫擄?自然是能守就守。
驚喜過後,心中又是一沉:主帥不願意打,如今不過是被人制住了。
一時之間,竟是人人希望完顔康能夠取而代之了。
雖然被完顔康背後罵作豬,完顔承裕并不是真的蠢。至少,他的行事中規中矩,他的軍事布置如果不是遇上了鐵木真率領的蒙古騎兵,也不會敗得太難看。完顔承裕見勢不妙,心道:如今堅守孤城并不利于戰局,你年輕人隻憑一腔熱血,例做下這等蠢事來,真是有負國恩。然而我現落在你手裏,說不得,隻好虛與委蛇。待你不備,我再走脫出去點兵召将。
當下慨然道:“如今自然是有進無退的了。”
暴力威脅下的妥協,完顔康知道這并不能長久。自己在勇義軍内是有威名,大家都服,然而放眼四十萬大軍,既無深厚的資曆,更無朝廷任命,想要壓住陣腳,還是缺乏機遇。完顔承裕當然能夠看明白這一點,他肯定是在虛與委蛇,要的是麻痹自己,趁機脫身召集将士。
自己要的就是這樣的虛與委蛇。
【你不慫,怎麽能顯出我來?】完顔康的頭腦很清楚,四十萬大軍,今時今日,他是掌不住的。既沒那個經驗,也沒那個條件,隻能還給完顔承裕,自己領自己的兵馬。當着許多人的面威脅主帥,雖然有風險,卻也是個高回報的行爲。一則士紳有眼有嘴,回去必能爲自己宣揚美名。二則以強勢的态度,杜絕完顔承裕對自己的指揮。
這兩個目的很快便都達到了,士紳們勞完軍,帶着憂慮與安心交雜的心情回去了。雖未大肆宣揚,親近之人卻漸漸知曉了内-情。
完顔康卻故意在完顔承裕及諸将面前演戲,強制完顔承裕召集将士,作好迎戰的準備。将桓、昌、撫三州的工事再行加固,又分撥糧草、兵馬與三城。完顔承裕再不願意,在他的緊迫盯人之下,也隻得照做。除此而外,完顔康就不敢再對如此龐大的軍隊做更多的指示了。這般大的規模,他是外行。除開提醒一句“我軍可倚者,人多而已,不可分散”,餘下的便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完顔承裕的指揮,積累着大軍團指揮的經驗。
與此同時,他也在不着痕迹地放松對完顔承裕的人身限制。
完顔承裕很郁悶,也很耐心。往來中都的公文被完顔康卡住了,無法向外傳遞自己被制住的消息,隻好聽命于完顔康。好在完顔康畢竟心軟,并不曾折磨于他,也沒有取而代之之心。初時,他與自己形影不離,但有一絲想逃的意思,總被他攔住。
漸漸地,自己裝作灰心,不再有異動,完顔康也有自己的營盤要處理,每日便有了不少的時刻是分開了的。初時,完顔康離開,必命親衛“陪伴”完顔承裕。過不幾日,連親衛也松懈了下來。完顔承裕隻以爲是人之常情,并不知道這些衛士乃是“奉命松懈”。
這一日,陝西來了急報,完顔康去處理,兩個親衛卻同時不幸鬧了肚子。完顔承裕心下暗喜,面上卻作平靜無波狀:“不要弄髒了我的營帳!”拿起本書來,背過身子去讀。
二親衛急奔而出,完顔承裕轉過身來,快步走到門邊張望了一下,卻從帳後鑽了出去。一身鮮亮的行頭也不及穿戴,一身青衣,懷揣印信,在完顔康的放水下脫離了控制,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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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親衛一直跟到完顔承裕安全出營,奔回來向完顔康彙報。完顔康也在看書,笑道:“知道了,去領賞吧。”兩名親衛笑吟吟行了個禮,一齊道:“謝節帥。”開心地結伴領賞去了。
他們走後,帳内将校才開腔說話。完顔康在勇義軍裏威望日隆,他做的決定,很有少質疑。有疑問,也隻會在不太公開的場合裏講。比如現在,要等閑雜人等退後,才會有人提出來。
耶律阿旺疑惑地道:“節帥,真的就這麽放他走了?”
完顔康反問道:“不然呢?”
耶律阿旺道:“節帥何不趁機收攏大軍?”
完顔康再問:“然後呢?帶得動嗎?我們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誰統領過這麽多的人?搶人我不怕,又不是沒奪過主帥的權。此一時彼一時,四十萬大軍,不是開玩笑的。與其要不能掌握得了會出纰漏的四十萬大軍,不如顧好自己能處置妥當的人。”
有人出頭了,魏三才跟着說:“可這……若是放元帥回去,恐怕于您不利呀。”
完顔康道:“他還得有那個功夫。從扣下他開始,到如今,多久了?鐵木真眼看就要殺到了,不然我爲什麽這個時候放他走?先想辦法扛住了鐵木真再說吧。他要先打赢了再說,否則,就隻好先哭一哭他自己了。我隻要守住三城,拖住了蒙古兵力,打一場小勝,定會安然無恙。”
這一仗,隻要自己扛住了,無論完顔承裕是勝是敗,自己都立于不敗之地了。有識之士會發現自己的價值。大軍敗了,自己勝了,對比明顯,還能收束殘兵,趁機壯大自己,在戰争中鍛煉自己指揮更多部隊的本領。大軍勝了,那也是自己襄助有力——我在朝廷裏有人支持。
有三城在此,蒙古人必然分兵!拖住了蒙古人的部分兵力,使之以更少的兵力與金軍主力作戰,自己的作用也就顯現出來了嘛。
“再說了,他能将我怎麽樣?領兵過來滅了我?他要有這個決斷,事情就不會是眼下這個樣子了。頂多跟中都哭一哭。呵呵,哭有什麽用?怎麽跟中都說呀?說我太體恤百姓?”
“這……您不遵号令?”魏三小心地說。
完顔康一臉無賴地反問:“他給我下什麽令了?”
并沒有!完全被你的無恥給吓走了,什麽命令都沒有下。
完顔康幽幽地道:“要是不被逼得沒有辦法了,我也不想出此下策的。唉,龍椅上坐的,畢竟是我大伯啊……”
衆人恍然,對哦,你是皇帝他侄兒,等閑不會有事啊!登時心頭一松。耶律阿旺卻想:你要是想造反,那也是挺不錯的。
自己陣營不再提心吊膽,完顔承裕果然沒有再向他下什麽命令,而是自顧自地往野狐嶺收縮。雙方都往中都去信告訴,完顔承裕說完顔康自行其事,困守孤城,是拿手下将士的生命開玩笑。
完顔康說完顔承裕未敗先退,有辱國體、不恤百姓,他的方略是有問題的,他才是要坑害無數将士,并且舉例——完顔承裕的做法與獨吉思忠一脈相承,獨吉思忠已經敗了,完顔承裕還要一條道走到黑。對不起,大伯,我又不傻,才不陪着去死呢。
金主看着雙方的說詞,心裏是傾向于完顔承裕的。完顔承裕的做法,是深得他心的,老成謀國,多保險呀。仆散安貞等卻認爲完顔康這麽做更正确、有可能奠定勝局,丞相也認爲這樣的做法才能不失民心。太子也比較支持完顔康的做法。
完顔康以偏師之将,敢與大軍主帥陣前翻臉,如此奇葩的行爲倒沒在朝廷上引起過多的攻讦——鐵木真來了!
誰對誰錯,戰場上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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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顔康本來是在後方,烏沙堡之後,完顔承裕率軍後撤,他反而成了前方了。便是這樣的地理位置,兩處卻同時遭遇到了蒙古大軍。
号角吹起、鐵蹄震地的時候,完顔康登上了城樓。他已經遷到城内,決定堅守了。在他的判斷裏,蒙古人不會放任這三城安然呆在那裏,自顧自地往前沖,讓三城成爲背後的尖刀。但是,若被三城拖住了腳步,則容易被金兵以優勢兵力包圍。蒙古人最好的選擇,便是分兵。以少量兵力拖住三城軍隊,不緻對蒙軍背後造成威脅,主力卻與金兵主力決戰,奠定勝局後,再回過頭來啃這硬骨頭。
三城之中,會主攻哪一個?自己在哪裏,哪裏就是戰場,不是麽?超級mt。
他所料不差,大戰前夕,出了完顔康這麽個與金廷畫風不符的坑貨,鐵木真也是被噎到了。然而鐵木真頭腦冷靜,并沒有被氣昏頭,先去與完顔康死磕。或者心存僥幸,以爲金廷一定會坐視自己拿下完顔康部而不加以救援。反而是分兵兩萬,一路由赤老溫率領,拖住完顔康部,自己卻親率大軍與完顔承裕決戰與野狐嶺。
遠遠望去,蒙古兵鋪天蓋地而來。完顔康卻沒有多少畏懼的感覺了,因爲數目不對!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連三萬都勉強。蒙古人分兵了!還分了很少的一部分過來拖自己。這樣自己就不會很擔心了,這些人馬,自己完全扛得住,并且能夠小勝。
完顔康心裏飛快地盤算了一下,經過烏沙堡之戰,蒙古兵的數目基本能夠确定了,約摸有十萬多一點。這裏如果有三萬的話,也就是說,鐵木真還有十萬左右的兵馬不在這裏——他去找金兵主力決戰去了!
完顔承裕危矣!野狐嶺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壓下歎息,完顔康擡起了手,一名親衛舉起了号旗。火-器-營待命。
其時戰争也會用到火藥,但是像完顔康這樣天上地下亂使的,還是頭一份兒。兩刻鍾,完顔康将存貨用去了将近二分之一,赤老溫所率騎兵也損失了一小半戰力。這樣的埋伏,也就用這一兩回了。蒙古軍知道了自己的打法,下一回可就不會拿兵士來人工趟雷了。所以完顔康這回并不吝啬使用存貨,機會難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完顔康詢問了火-器-營的布置,确認埋下的地雷被引爆,不會誤傷己方之後,下令打開城門,率軍出擊了。
人數占優(兩倍),又使出了出其不易的武器(火器),勇義軍以比較少的傷亡,擊退了赤老溫部。人人歡欣。
完顔康心裏卻發愁:這樣的勝利,短時間内可能就隻有這一次了。而全體金軍,這一回面臨的,有九成可能是大敗,大潰敗。
望向屍橫遍地的戰場,完顔康道:“打掃戰場,派人往野狐打探。就地休整,三日後奔襲蒙古後路。還有,關注中都消息。”
魏三奉承道:“節帥此番大勝,中都還能有什麽話說呢?”
完顔康搖頭道:“我總覺得不會太好。”
魏三肚裏吃驚,還沒打呢,信誓旦旦講沒事的是您,這打了勝仗反而說不妙的,怎麽還是您呐?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完顔承裕大敗,損兵十數萬,餘者潰散無數。暫時是沒有人追究完顔康了,因爲皇帝南逃了!
這情況要是能說一個“好”字,魏三能把地雷給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