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金國來說,完顔康恰恰是個懷有異心的“賊人”。太子一句話,直戳了他内心最敏感的地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保持住了“完顔康”聽到這句話時該有的狀态。
“你說這個話幹嘛?國事不好,盡力将它做好就是了,何必咒自己?”說着,也有點感傷了起來,“哥,你别逗我了。這話說出來,你想讓我接什麽話呢?又讓我如何自處呢?”
太子笑了,笑容裏透着一絲認命的味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的弟弟我知道,我的父親我更了解。你總知道耶律阿果(天祚帝)是怎麽死的吧?嗯?”
“嗯,海陵庶人召他和趙桓(宋欽宗)打馬球,摔死的。”
太子嗤笑一聲:“兩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打馬球摔死?你以爲他們願意嗎?這就是亡國之君的下場!”
完顔康不作聲,不知道太子忽然說這些話是個什麽意思。太子也沒有賣關子的想法,抓緊時間對他說:“宋人一統中原,滅國無算,嘲笑别人奢侈不能守業、唯知吟風弄月作詩作詞、妻女爲人所擄的時候,是萬萬想不到這些事情自己的子孫會将這些都經曆一遍的。”
完顔康啞然,太子平時看起來挺厚道的一個人,開起嘲諷來這功夫比自己強多了。
太子說這些,卻又全然不是爲了嘲諷于誰,隻是就事論事:“□□太宗創業之時,做過的事情也不少呵。一旦有失,子孫無噍類。都說蒙古人如何殘暴,你我兄弟關起門來說話,遼人、夏人、我們,起家時哪個比他好多少?便是宋人,禮儀文章做足,于無人處也未必全是慈悲嘴臉!”
這麽明白的一個人,偏偏生在這麽一個時候,頭上還頂着那樣一個爹。完顔康心裏一陣唏噓。
太子并不需要他在這個時候表白什麽忠心,繼續說道:“今天你們看我昏迷,我卻自覺前所未有的明白,不能再自欺欺人了,總要想一個後路,”說着苦笑了一下,“後路若是那麽容易尋,便不會有那麽多的人哭哭啼啼地說‘莫生帝王家’了。”數年來殚精竭慮,今天金主的表現終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子也撐不住了。子不言父過,不好批判,就隻好撐着最後一點理智,想想辦法了。
完顔康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哥,你想的辦法就是……讓我跑?”
太子道:“忽都,我看着你長大,也教過你做事,你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不須玩什麽把戲,也不是在敲打你,是在與你商議事情呢。”
“這話就更奇怪了,”完顔康喃喃地說,“這種事情,哪怕不好跟聖上講,也該跟二哥說。要不,還有阿衡呢。他們與你相處更久,更加可信。”
“他們都不成的,阿爹的樣子你也看到了,至于二弟,他不過與那個李德旺參差仿佛,也難成事。阿衡有銳氣,卻又太過銳利了。忽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還是,你想做别人展現寬宏大量的牌坊嗎?想想趙桓與耶律阿果。”
完顔康打了一個哆嗦:“我甯可拼上一條命,拉他們一起死。”
太子道:“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其實活着才艱難。忽都,活下去,哪怕逃跑,盡力帶着大夥兒活下去。不要看别人臉色,保全完顔氏的血脈。完顔氏的祭祀,還是自家子孫做來得好。不要南下,往北回老家,或是往西,去西域。”
完顔康輕聲道:“總不至于滿門俱滅的。”
太子道:“如何不至于?事已至此,不做最壞的打算,還要‘打算’二字做什麽?”說着,在被底握住了完顔康的手,“忽都,答應我!”
他的臉色因爲激動而潮紅,眼睛透出瘆人的光亮來,完顔康道:“好。”反手掙開,給太子渡了一點真氣過去。
太子道:“好啦,藥醫不死病,你這辦法也不過與千年老參一個功用。吊一吊命,吊不住的時候就是我完蛋的時候。好好歇着,留點力氣明天還有事情呢。”
完顔康奇道:“西夏的事兒?”
太子亢奮之後委頓了起來,聲音也有些含糊:“唔。阿爹應該不再打了,他答允我命你西歸,我想,将陝西一帶軍事都交給你,将完顔賽不調回。你将陝西好好經營,忽都,你想娶西夏公主嗎?”
他的聲音含混着,有點催眠的效果,完顔康才有了一點睡意,便被驚醒了:“毛?她?”雖然長相是他的菜,可人不能隻看臉過一輩子吧?那丫頭腦筋好像也不是那麽靈光啊!
太子歎道:“不願意嗎?”
完顔康嘀咕道:“你娶個公主比較合适吧?”
太子苦笑道:“娶來做寡婦嗎?”
“又胡說了,不過偶然吐了一口血,我可是一路從西夏吐回來的呢。”
太子道:“那不一樣,你要不願意,便算了。其實她挺适合的,在中原不好立足,還能去投奔大舅子。”
完顔康窘怒道:“喂!”
“好啦好啦,不說啦,本來已經想給你議婚了的。可惜我看這些大家閨秀裏,真沒有合适的。天意送了來這麽一個身份合适的,你又不喜歡,那便算了。以後的事就交給你去想辦法了,睡吧睡吧。”
完顔康哪裏還睡得着?太子昏睡過去之後,他滿腦子想着兩件事:一、親媽;二、婚事。直到後半夜才沉沉睡去。次日起來,強打着精神與太子往朝上去。君臣一見這一對難兄難弟,一般的瘦,一般的腳下發飄,都是擔心不已。
金主怕把兒子氣死了,不再爲難。除了他,旁人哪有願意跟西夏再拼命的呢?都是好好好。金主見狀,也是欣慰,暗想:既然如此,勇義軍閑着也是閑着,讓他們往南打打,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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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惜弱在佛堂裏念了一夜的經,放到以前,她是不會這樣做的。趙王府裏的小佛堂很新,近兩年才蓋的。包惜弱不再往破屋裏去,總要有一個清淨思索的地方,于是便有了小佛堂。
她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沖擊性的消息。打算等完顔康與完顔洪烈說完話,将他叫到小佛堂裏來商議的。不想完顔康中途被叫走,她此時實在不知道要用何等樣的面貌去見完顔洪烈,索性在佛堂裏敲木魚。
宮中送來消息,完顔康一切安好,留宿宮中了,包惜弱對他安危的擔心又轉變成了對未來的擔憂。梅超風總伴她左右,今天的話她聽到耳裏也猜着了幾分,低聲道:“那個王爺心存歹意,你要爲難,我去殺了他。你隻當不知道這件事情,照舊過你的日子好了。”
包惜弱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你不知道的,我不是因爲他才爲難,我是擔心康兒。”
梅超風道:“那我小心些,做個意外。總不讓他知道他爹是……”
“那不是他爹!”包惜弱聲音雖輕,語氣卻十分堅定。見梅超風面現不解之色,輕聲将當年丘處機如何路過牛家村,如何完顔洪烈領兵追捕反被他傷了,自己救治完顔洪烈等事一一說了,一直說到眼下。
梅超風陰恻恻地道:“這樣的東西,還要它幹嘛?帶着兒子一走了之便是了!怎麽他舍不得這個爹嗎?被蒙蔽這麽多年,居然也不生氣?這是個什麽脾氣?我看他平時脾氣也未必見得好。”
包惜弱道:“走去哪裏?我一個女人,有個地方就能活。男人即不一樣,他長這麽大了,要成家立業,他的業都在這裏了。能去哪裏呢?不在金國,去宋國,你也知道宋人是怎麽看金人的。去旁的地方?西夏?蒙古?他要去了,便是三姓家奴,好聽嗎?”
梅超風道:“不會隐居嗎?他要願意,我将一身功夫傳給他,自然逍遙自在。”
包惜弱道:“他并不喜歡江湖。”
梅超風焦躁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就是太慣着他了!你是他媽,想做什麽,還要與他商議不成?”
“還有夫死從子呢,”包惜弱長出了一口氣,“我怎麽能不爲他着想呢?他能有今天不容易,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功夫?一忽兒因爲我當年失察,就全抛了,便是他的母親,也不能這般輕忽他的心血。當年是我救了豺狼,害了兩家人。可是,鐵哥要做對得起義兄的義士,我便等死。我的心,很冷啊。如今,我要做快意恩仇的好人,就要兒子把十幾年的心血都扔掉嗎?我受過的寒,不想讓他再被凍一次了。陳娘子,因爲我的錯,已經讓他很爲難了,我不能讓他再爲難,總不能白做一回母子。我知道我兒子有主意,我等他來問問他,他需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梅超風的脾氣最是護短,雖然以她的功夫不能理解被抛棄等死的感覺,她自己也不會因爲死了丈夫迫于生計再改嫁。但她心向着包惜弱,便不免遷怒于人,她對完顔康還是有些好感的,于是不罵他,從宋、金朝廷一氣罵下來,罵丘處機是個災星。罵楊鐵心本事不濟竟不能保護妻兒還要逞能,再罵完顔洪烈狼子野心。
都罵完了,也到早飯的時候了。
直到下了早朝完顔康回來,梅超風的火氣越積越多,隻等他到了小佛堂請安,好質問他的打算,想威脅他想出一個令包惜弱爲難的辦法。
豈料這一天着實熱鬧,完顔康忙得要死,也氣得要死,他的火氣,此時比梅超風還要大!
太子提議整頓中都周圍的兵力,将完顔賽不一部也調回來,防禦蒙古,必要時可以主動出擊,以緩解蒙古部落的威脅。鐵木真受了重傷還鎮定地滅了王罕部,怎麽可能不報複金國?在這一點上,太子與完顔康的看法是一緻的,反倒是徒單衡與完顔洪烈等人的看法過于樂觀。
這樣,完顔賽不留下的空檔,都交給完顔康來統一處置。
金主的疑心病這會兒又犯了,怕完顔康坐大,要給他找點事情做,提議讓他回去整頓好了軍務就南下!
這個……朝上竟沒有什麽人反對!金國就是這樣的,隻要不像完顔亮那般在條件沒成熟的時候全面進攻。平時打一場規模或大或小的局部戰争,揩點油水,是被視作挺平常的一件事情。
完顔康氣呆,又不能直接反駁,隻說:“勇義軍才到新地,整頓事宜恐要費一些時候,容我回去寫個條陳。”
這樣比較穩重的做法不能令金主滿意,卻讓不少老成持國的人贊許。金主隻得讓他快些回來寫!
抱着不想寫的作業回來,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先氣得拗斷了兩枝筆。将斷筆扔到地上的時候,心頭忽然一動,袍袖一卷,隔空将門簾掀開。
洪七公就站在外面正要開口。
完顔康看了看地面,索性出來相迎。
洪七公臉上有那麽一點擔憂,也有那麽一點尴尬,進了屋裏先打個哈哈:“哎喲,還是你這裏暖和,哈哈哈哈。”
完顔康想起受傷的時候曾傳訊于他,然後自己就到了中都,恐怕累他白跑一趟,也是歉然。将他讓進來坐了,又喚人上些吃食。洪七公在他這裏,很少表現出對美食的急不可耐,這回也是一樣:“我在道上聽到了消息……”
完顔康道:“遇到了歐陽鋒,僥幸逃出生天。他養了好些蛇……”從遇到歐陽克講起,直說到自己中毒受傷回來。摸出個小瓶子來,内裏裝着一點體内逼出來的毒血遞給洪七公,讓他去研究。
洪七公心道,你是小王爺,自然有名醫好藥救命,連少林寺也支使得動,便沒再問救治的細節。隻說:“他那個侄子,果然也不是好人!你這般做他們必要恨上你啦,以後出門都要小心了。”
“我報的假名。”
“萬一有重名的就糟啦。”洪七公一歎。又想這老毒物弄了這許多蛇,我倒要如何應付呢?
完顔康一怔:“您是說,他不會遇到姓王的就……”麻痹的想想還真有可能啊!這不李莫愁的做法嗎?歐陽叔侄比李莫愁好很多嗎?不會有一樣的做派嗎?
完顔康道:“反正我也坑了他一把,江湖上有貪念的……”
洪七公道:“你這心思,跟黃老邪倒是真的合,哈哈,你連黃老邪也坑了,仔細他找你的麻煩。好啦,這件事情我知道了,黃老邪要是找你的麻煩,我會向他說明白的。情急之下招式有所相似,就被誤會了,他也是冤呀!”
完顔康道:“我也不用你們幫忙,再遇到歐陽鋒,他要找我的麻煩,我難道不會打死他嗎?”
洪七公順口誇了一句“有志氣”,搖頭道:“他畢竟一代宗師。”
“護着侄子強搶民來強-奸的一~代~宗~師~遇到了隻有打死,我隻講朝廷律法!他侄子犯的罪加起來,夠斬了!他要護着侄子,還傷了我,哼!”
洪七公咳嗽一聲,低聲道:“好啦,我是來告訴你另一件事情的,楊鐵心,找到了。”
這才是他這回過來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