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東宮殿前的台階上仰望蒼穹,完顔康忽然生出一種難以言明的心情來。中都深秋的天空藍得讓人心醉,那麽的幹淨,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仿佛能夠穿越時空。而自己,也與剛穿過來一般,孑然一身。好像什麽都有過,其實什麽都沒有,一切都是别人給予的,到頭來,他所有的,也隻有自己而已。
攤開雙掌,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審視,這麽清醒地發覺,這隻是一雙少年的手,修長、勻稱、秀美、精緻,獨獨少了他最需要的——力量。蜷起拳頭縮進袖子裏,雙手背在背後,完顔康又仰起頭來。
徒單衡跟在太子身側,遠遠地看着這個小王爺很久了,他知道完顔康。完顔康比他小上八歲,卻是與他一道在宮中讀書的。他是太子的伴讀,今上還沒登基的時候,就已經伴在太子左右了。太子仁厚,待這堂弟挺好,徒單衡與完顔康彼此也是臉熟。
深交卻是沒有的。年紀差得也太大了,書讀得好,能與有巨大年齡差的人有一樣的進度,這不稀奇,古往今來神童多得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長大之後不知人情世故的,也是一大把。他是丞相的兒子,眼界比尋常高官還要高幾分,總覺得這個小王爺太單薄、太虛,可愛得有點不真實。不如等他再長大一點再看看。
萬沒想到,這位還沒長大呢,就被塞進來了。徒單衡也得佩服趙王的本事,聖上的疑心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金國裏,完全不懷疑兄弟叔侄之類近親的皇帝,不是太有自信就是太傻。現在這個聖人,雖然不能令人滿意,但是疑心病這項基本的素養還是有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将世子送到東宮來,并且不是玩耍,趙王這能耐可見一斑。
徒單衡皺起了眉頭,他對太子印象很好。作爲一個出生的時候,國家如日中天,成年之後誰都想過來揍一下的青年,是無法容忍自己所在的國家變成這個樣子的。金主作爲直接責任人,很是令他不滿。
太子仁厚,又不全像聖上那般無能,是他心裏比較理想的明君人選,他願意輔佐這樣一位君主。徒單衡可不想太子有什麽意外,自然對趙王府大爲戒備。若是趙王父子野心太明顯,他不介意做一些不好讓太子髒了手的事情。
太子輕歎了一聲:“忽都可清減多啦。”
徒單衡順着望過去,深秋的風卷起袍角,長袍的邊沿卷出波浪來,遠遠看過,像是要将人也吹走了。趙王世子的賣相,真是沒得說,聖上父子加起來,也不如他的一半兒。眉間的折痕更深了一些,徒單衡道:“臣倒覺得,世子比先前見到時沉穩了好些。”
直覺,徒單衡說不上原因來,隻是覺得這個世子變得危險了,很想将此人悄悄拿去剁了。
太子已經大步走了上前。
朝靴在青石地上摩擦的聲音在完顔康耳朵裏很清晰,内功的好處還真是多。慢慢地轉過頭,緩緩颔首示意,完顔康又别過臉去看天了。太子走上前問道:“跟你的人呢?就讓你這麽傻看着天?你病才好呢。”深秋天,已經将裘衣穿上了,小身闆看起來單薄得緊。
完顔康輕輕地道:“大哥,他們都死了。”
太子一驚:“什麽?你說誰?哦,烏也?特斯哈?”
完顔康垂下了頭,手滑下來摸到腰間系的鏡子,摩挲着背面的花紋,點點頭:“嗯。”
太子與徒單衡面面相觑,他們都記得這兩個人,也私下說過完顔康胡鬧。明明是順路帶回來的伴當,真有本事擡舉出去做個官,也算是養點勢力,反而容易接受。完顔康呢?弄來天天調戲着叫“小師叔”,真是被慣壞了。可這也說明這兩人合他的意,一忽兒兩個人都死了,難怪他看起來樣子不太對了。
完顔康道:“是我任性,将大家都帶出去,結果……”說着搖了搖頭,“這天多美啊,令人心折。千百年來,唯此不變。去年也是這樣的天,今年也是這樣的天,今年卻不見去年人了。多想飛上去,将一切都當成是一場夢。”
太子心下恻然,上前虛攬他的肩膀,驚覺他已經長得與自己一般高了,掌下隔着裘衣肩骨依然突出。手上一緊,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将人扳了過來:“他們已經去了,多想無益!”
徒單衡心裏歎着太子真是仁君,口裏卻順着勸道:“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完顔康忽然笑道:“你說得對。”
太子放下心來,攜了他的手道:“我對六叔說要好生調-教你懂些國事艱難,可不會像往日那般随你淘氣了。快來,有事要你做。”徒單衡心中的擔憂更甚:太子這也太實在了,真要教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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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教。
完顔康有爵位,卻與實職不是一回事兒,領了實職,才算是真正進入到國家運轉的體系裏面來了。他知悉國家一切官職責任,這些很好背,但是太子卻告訴他:“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好些官職的責權範圍,已經與最初設立的時候變得不一樣了。又有一些是混用的。
完顔康少不得一一記下。
第一天,就在“什麽事情也沒做”的狀态下結束了。這一回,完顔康并沒有着急報怨,或者主動請纓,而是仔細觀察着。東宮的辦事效率,竟比朝廷還要高一些。朝廷上扯皮的事兒他是旁觀過的,并且往往扯到最後,會選一個最糟糕的方案。
東宮則不然,人員精簡,太子也比他的父親腦筋清楚。凡交待下來的事情,總是能比朝廷上有更優的解決方案。并非朝廷裏沒有能人,而是有的時候,最優的方案并不爲朝廷上選擇。
完顔康想,他來對了,或者說完顔洪烈将他塞到這裏,真是一件極有眼光的事情。想一完顔洪烈,心裏又是一陣糾結。摸着銅鏡,指尖一點一點滑過花紋,心才又靜了下來。
完顔康梳理着一日所見所感,知道一個帝國的大緻構造,與親自去參與他的運轉,完全是兩個概念。
他也立朝站班,也跟在金主面前聽了許多政事、觀摩過他們的處理,還腹诽過他們的愚蠢。然而自己上手的時候,也未必比他們做得好。譬如今天,看到金主給兒子的功課——某處受災,當如何赈災。
完顔康想的是,就近調糧食,再以工代赈,如何如何。太子的第一道命令,卻是令周圍州縣的兵馬注意戒備。在完顔康略帶疑惑的目光裏,太子告訴他:“現在遇到災情,赈災當然是需要的,也要防着因災成亂啊。”吃不飽就要造反,這是肯定的。發糧食會不會引起動亂?糧車會不會被劫持,會不會因爲有官員貪污,反而讓這赈災變成另一場災難?
誰都說不好的時候,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誰都不比誰蠢。】完顔康的腳,終于落到了地上。往地上一站,他就發現了更多的問題。
比如,他深深地覺得徒單衡對自己有着極深的敵意。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徒單衡說話總是向着太子說的,太子表态的事情,他會爲太子加深效果。就像太子安慰自己時,他做的一樣。這也是一種态度。
完顔康思忖着自己在東宮的職業規劃,一日所見,便知自己以前全是飄在天上。現在能做的,便是不管善意惡意,隻管學實用的。隻可惜除了太子,沒人指點于他。徒單衡隐約是這一群人的頭兒,對他的态度會影響一群人對他的态度,這種影響有時候甚至比太子的善意更容易體現。
還有一個人,是更合适的指導者,但是完顔康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他的行事方式。
完顔康猶豫了,完顔洪烈卻不會放松對他的指點。既然不肯做個傻白甜,那就不能把甜扔了,隻剩傻白,要扔一起扔,做個小心機吧。完顔洪烈親自攜了一隻盒子,到了完顔康的書房。
完顔康正在看着他今天的功課——寫一份文書,完顔洪烈未進庭院,他便聽到了聲音,手上一頓,終于将文書放下。擡眼望向門戶,看到完顔洪烈進來,便起身。完顔洪烈看他削瘦的樣子,微微搖頭,将手裏的盒子放到桌上,打開來,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鏡子:“用這個吧。”
完顔康一怔。
完顔洪烈道:“哪有辟邪用靶鏡的?傳說,漢宣帝有身毒鏡,後終否極泰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倒是個好兆頭。”說着,将這小鏡子系到了完顔康的臂上。
完顔康呆呆地低頭看了良久,才低聲問道:“爹,你還是想要《武穆遺書》麽?”
完顔洪烈笑道:“怎麽?出去看了一天,回來依舊以爲爹不務實?”
完顔康不說話。
完顔洪烈道:“大金是藏兵于民的,人還是那些人,卻不如昔日功績,大約是我們不會用兵了。”
“趙括。”
完顔洪烈笑了:“你還是這麽犟,我很擔心你就此沉淪,你能這樣我很欣慰。你倒是告訴我,現在爹要怎麽抓兵權?怎麽練兵?給你一點人馬去玩,那是可以的,我要玩,第二天就要被帶走啦。”
“啊?”完顔康嘴巴微張,像隻小金魚。
完顔洪烈道:“我是聖上的親兄弟啊,你倒比我方便啦。這是什麽?”拿起文書來,見是他的字迹,認真看了,又指出,“你這樣寫,那是不行的。不要總嘲笑這些書吏傻,他們才明白呢,看,這裏要這樣,不能寫得太直白,你這又不是寫給大頭兵看的……”
完顔康被他弄得心情複雜得緊,絲縧系在臂上,血管被紮得有些緊,能感覺到血液流過血管的頻率。收斂了心神,完顔康認真向他請教。
待講完,完顔洪烈道:“你呀,以前是漫不經心,現在又有些急切了,你的心沒有放對地方。”
完顔康心中一驚,以爲他察覺出了什麽來。完顔洪烈卻道:“你覺得我們想執掌天下,就是壞人了嗎?将自己作壞人,怎麽還能做得了好事呢?我這是爲天下換上一個明君,是爲了大金國的将來。哪怕現在,我也是在爲大金國打算的嘛!”
完顔康試探地望向他,小聲道:“大……智若愚?”
完顔洪烈笑罵一句:“你便說大奸若忠又如何?其實無論忠奸,不過是身後蓋棺,當他們生時,皆是人傑,都要大氣。哪怕皇帝是傻子,他不識貨,也會貨比貨的!何況想在君王面前出頭的人是那麽的多,總會有旁人湊上去讓他比較。”
完顔康眼睛嘴巴都張得圓圓的——我怎麽能忽略了這個?
完顔洪烈一笑:“明白了?”
完顔康點點頭。
完顔康的表現,讓完顔洪烈與金主父子日漸放心。似乎真的是因爲身邊玩伴雙雙過世,讓他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起來,真的比以前穩重了許多。徒單衡看向他的目光越發的懷疑了——好想拿去燒了。
太子便笑他太多疑:“忽都從來是個熱心又心軟的好孩子,你想得太多了。”徒單衡道:“以前是好孩子,長大了未必會是個好人。”太子道:“你我身邊,何須擔心?你防着别人,别人如何會待你赤誠呢?”徒單衡隻是不語,太子道:“我們打個賭吧,若我赢了,你可不能再這樣啦。”
徒單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