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指點江山,撒哈林說得也不比完顔康少多少。兩人氣味相投,遇到的打擊,那也是一同承擔的。撒哈林比完顔康更自責。他是長輩,并且沒有在第一時間裏覺得有什麽不妥,沒有拿出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去反駁完顔康。明明已經認識到完顔洪烈不是易與之輩,卻也默許了完顔康的做法。
他本人極瘦,重傷初愈再受打擊,越發顯得幹枯了。他現在走路的樣子很滑稽,像個火柴人在做平移運動。隻幾步,就平移到了完顔康面前,完顔康昂起了頭。
外面梆子敲了兩下,十幾隻蠟燭的火苗微微地跳動着。撒哈林像個木偶人一樣呆滞地出現在了完顔康的面前,不忍看他泛紅的眼睛,輕聲說:“我的錯,沒有看好他們。你早就讓我幫着看好他們,等你長大的。”聲音裏也沒有了往日的傲氣。
完顔康爬起來站在床上,站了一會兒,又盤腿坐了下來,仰頭看他。燭火的光線從撒哈林的背後投射過來,他的面龐一片暗黑。完顔康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淚流出來也不在意:“老頭,這是我的錯。”
撒哈林想了想,慢騰騰地轉地身,坐在床沿上,望着燭火出神:“你我指點江山,以爲世人皆愚,可曾想過有這一天?”
完顔康道:“便是我蠢,也不見得世人聰明。”
撒哈林有點意思,強打起精神來問道:“年輕真好啊,你還有幹勁嗎?”
完顔康沒回答,隻是說:“他告訴過我,娘娘和先帝都知道。”而我,信了他。交了這樣一筆昂貴的學費,用别人的性命。說完,又覺得現在說這話真是沒意思。“我并不知道xxx”、“我以爲xxx”,理由找到了,又怎麽樣呢?上學考試訂正了答案,這一回的分數都追不回來,何況是人命關天?
這一回,是真的什麽都不想說了。說什麽呢?說都怪我信了他,以爲他真的将這件事情做好了?說我以爲我是走了正規手續的養子,沒想到他給我辦了假證?最讓完顔康難受的是,他一直知道完顔洪烈不是好人,但是自己還是一直信任着他的某些能力甚至是依賴的。完顔洪烈處理的事情,自己從來沒有操過心。如今卻被這種念頭反噬。
撒哈林沉默了,坐在床沿上發怔。許久,才說:“不怪你。”到中都數年,完顔洪烈待完顔康如何,他是看在眼裏的。也之所以,完顔康才說身世的時候是沒有人肯相信的——哪家親爹能做到這樣,也是這孩子積了幾輩子的德才投了這樣的好胎。被這般對待,不信任這樣的一個人?那才奇怪。
完顔康沒接話,怪誰,有用嗎?追究責任?現在這個樣子,能追究到誰?
撒哈林深吸一口氣,遲頓地轉動脖子,問道:“你還要走下去嗎?”
完顔康整個人一僵,重重點頭:“我要活下去!”
撒哈林低頭想了一下,說:“我将他們的骨灰帶回會甯安葬,以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啦。”
完顔康一怔:“你要走?”他沒想到,這件事情對于撒哈林的打擊會比對自己還大,他這就走了?“也好,我實在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是吧?”
撒哈林搖頭道:“你身邊的人都沒有教你,不怪你。”這是他第二次說“不怪你”了。老人的氣息總是那麽悠長,長得你以爲他吐盡這一口長氣就再也不會呼吸。撒哈林今天說話是那麽地慢:“宮裏的師傅很好,你讀經史學文字便很好。我那個徒弟,自己資質有限卻教了你,你練得比他還好。這件事情卻辦砸了……”
“我……”
撒哈林緩緩地擺手:“我做事不行的,想我活了快八十歲,卻并不曾做過什麽實事。你與我呆的久了也就隻剩下誇誇其談了。我做事是不行啦,隻剩挑剔的本事了。我下面說的,你可要記住了。”
完顔康道:“你說。”
“跟什麽人,學什麽樣兒。一、萬萬不要再與江湖人混在一起了!你要做的事,可比江湖兇險得多。總是想簡單的事情,快意恩仇,你的腦子會轉不過彎來的。二、忍,像這樣的事情,再來一回,你不會總有這麽好的運氣的。三、不要輕信!你有沒有想過,你對我說的可比對他們說的多得多?我若向趙王告密,你和王妃要怎麽辦?”
完顔康背上的汗出來了,面上一片灰敗之色,蒼白的唇輕顫了兩下。撒哈林道:“便是我要告密,你又有應對嗎?看來是沒有的。不怕疏忽,怕連補救都沒想過!”
完顔康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不停點頭。撒哈林道:“去找有用的人,貼上去,使勁學。我現在還要說,趙王格局并不大,然而做陰謀你比他差得太多了,這你要學。聖上那裏你也該留意看着才是,别像他那樣。若想治國成事,還要多多親近俊彥!朝中丞相們、将軍們,會治國的、會領兵的,去學!如果這些都不能讓你明白,就去讀書,多讀史書!”
完顔康道:“好。”
撒哈林定定地看着他,完顔康并不畏懼,撒哈林道:“趙王是個聰明人,你心生反意,他覺察出來……”
完顔康苦笑道:“他疼我疼得緊。”
“你還信他?”撒哈林的聲音透着濃濃的譏諷。
“他是王爺,這些人命在他眼裏又算得了什麽?爲了萬全滅口,我們該慶幸自己還活着,”口氣不由咬牙切齒了起來,“再說,用幾條人命,換兒子腦袋開竅,多麽的劃算?”
“你比他就差在這上面,簡直不像一個小王爺!”撒哈林歎了一口氣,“說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卒的時候,你可沒這樣。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你該知道了,我也該知道了。我教不了你什麽了,就不要再耽誤了你。我想活到你做成的那一天,不想因爲我的拖累,我們都含恨而終。”
撒哈林慢慢起身,在完顔康卧室裏踱起步來,踱到妝台前,掂起一枚靶鏡,遞到了完顔康的面前。銅鏡磨得十分光滑,反射出燭火的光來。完顔康望進去,一張憔悴的臉,鏡子裏的臉十分茫然地又轉了開去,看向了撒哈林:“?”
撒哈林道:“對着它,叫聲爹試試,你是眼中帶恨,還是一臉冷漠?你若還這般不痛不癢斷定他對你一片關愛之意,信他信得五體投地,趁早與我一同去會甯,好歹能平平安安過一世。”
完顔康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撒哈林将鏡子系到了他的衣帶上,道:“你這般輕描淡寫評論人的口氣,真與我像極了,真是讨厭極了,也蠢極了!我們都蠢。我給你帶來的壞處太多,能給你的益處,就隻有這個了。以之爲鑒,勿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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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樣的靶鏡,巴掌大小,握起來沒有多沉,它甚至不能照出一整張臉來。完顔康捧着這鏡子,鏡子裏的人也看向他。他和完顔洪烈是真的有點父子相的,一般的眉清目秀,看起來一般的溫文爾雅。輕輕地牽起嘴角,鏡子裏的人也僵硬地一笑,比哭還難看!
重來!
直到雞啼聲響起來,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完顔洪烈推門進來。
完顔康輕手輕腳,敏捷地坐回床上。一條腿壓在臀下,一條腿垂在床沿,低着腦袋,整個人蔫蔫的。
見到他這個樣子,完顔洪烈不由歎了一口氣。聲音并不大,完顔康卻像隻受驚的雛鳥,帶點驚惶地看着他,試探地問:“爹?”
完顔洪烈獨自進房,将門帶上,緩步走了過來,瞄了一眼隻剩一灘燭淚的燈台,捧起兒子的臉:“沒睡?”
完顔康樣子有些昏昏沉沉的,攥着他的袖角問:“爹,烏也他們……”
完顔洪烈道:“病啦,你也病啦,好好養病。過兩個月,你師祖會将他們的骨灰帶走的。”
袖子被往下拽了拽,完顔洪烈道:“唉,他們是運氣不好。”
完顔康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才知道的,他們……”
“他們的家人,我會照顧好的。撫恤從優,你要覺得他們脾性好,我就從他們的兄弟裏再挑兩個來補了差。”
完顔康心裏一片冰冷。
袖角一沉又一松,完顔洪烈也有些不忍,依舊狠起心腸來道:“我從不與你說這些事情,便是不想你沒了天真率直。唉,造化弄人,你要走上這條路,就要受這樣的苦。你現在若是後悔,就當什麽事也沒有,依舊吃喝玩樂,想打獵,那裏還有人陪你,想玩了去宮裏也好、在宮裏也罷,我再爲你找人,都好。嗯?康兒?”
身上一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落在了肩窩上,完顔洪烈不由莞爾。
【這一次,沒猜錯。】合上的眼睑下,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完顔康這一覺睡了很久,再醒來的時候又是一室燈燭,依稀還有數人守候。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不及開口,便聽到梅超風帶點陰恻恻的調子說:“王妃,人醒了。”
一時間好些人一擁而上,領頭的就是包惜弱。包惜弱已經很久不哭了,此時雙眼通紅:“可算醒了?太醫呢?”完顔康這一睡許久,倒是坐實了完顔洪烈所言“出京治傷,結果染上了疫病”,将宮中也驚動了,派了太醫來瞧他。
完顔康看到包惜弱,也是一怔:幸好,我不曾想過将你蒙在鼓裏,也幸好,我不曾将沖動将一切早便告訴你。
昏迷而醒,那便好生養病。宮中蒲察氏賜下來的物什竟比金主還要多,東宮亦有賞賜,已經出嫁的多保真還親自來過,卻被阻在了外面。
完顔康隻在自己的屋子裏,一句話也不說,書也不想看,默背着九陽真經,慢慢修練。待将第一冊練完,已覺身體輕盈,第二冊才開了個頭,撒哈林來向他告辭:“我要走啦。你……”
自上次見面,已兩月有餘,天氣已冷,完顔康裹在寬大的裘衣裏整個人都瘦弱極了。完顔康道:“我很好,一路小心,我會去看你的。”
“你長高啦,光長個兒可不行,還得長得壯一點才好。”
完顔康勉強笑笑:“我送你。”
“喲,不禁足啦?”
“該面聖啦。”
撒哈林忍了忍,沒忍住,道:“你那個師父,是個傻貨。”
完顔康忽然撲了上去,語帶哽咽地道:“老頭——嗚——”
撒哈林也是老淚縱橫,将這孩子摟了,才要說什麽,就聽到一個耳熟到痛恨的聲音感歎地說:“康兒真是舍不得老人家,我也舍不得,此行爲我們父子帶個歉。”撒哈林背上一僵,用力拍了一下完顔康的後背,極小聲說:“你長大啦。”松開完顔康,垂手說:“應該的。”
完顔洪烈道:“康兒,你也該換身衣裳去宮裏啦。叫他們知道你好了,卻不去謝恩可不好。你這樣子,讓他們看了,唉,也能去去疑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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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宮裏,金主果然疑心盡去。他總是懷疑這差點養熟了的侄子心裏怨他,更懷疑六弟有什麽陰謀,今日一見,第一份疑心先去了。等父子二人謝過恩,便說:“這是什麽病,這般厲害?也沒見下面報上來,瘦成這個樣子,太讓人心疼啦。皇後她們見了,還不知道要心疼成什麽樣子呢。去見過皇後吧,午膳就在宮裏用。”命太監去取藥材金帛賜給他,讓他好生休養。
完顔康臉上一絲極淺的笑,才要透出來又不見了,看得人恨不得能将這點笑意抓出來一般撓心撓肺,輕輕地答道:“哎。”
到了後面,果然被一群女人圍住了,多保真也回來了,一齊問他:“什麽病,現在覺得好些了沒?怎麽瘦成這樣啦?哎呀,長高了些。”多保真尤其激動,她擔心這個堂弟很久了,卻總是見不到,心裏明白這是父母怕堂弟幫她悔婚,便更覺得連累了完顔康。現在見他這樣,更是擔心了。
蒲察皇後也是擔心不已:“幾個月不見,你可吃大苦頭啦。伺候你的人呢?真是該打!”
數月不見,少年猛然蹿高了數寸,又清減了幾分,帶着一股脆弱又憂郁的氣質,隻一眼,就将人看得心疼又耳熱。輕聲說:“我現在已經好啦,養病除了太悶,也沒什麽不好。”
蒲察皇後道:“那便多出來走走。”多保真道:“就是,你還沒看過我府裏的花園呢。”
女人堆裏周旋了一陣兒,完顔康隻覺得她們似乎更熱情了一些,又微笑了一點點。金主那邊傳過話來,一同用膳。
宮中的飯完顔康是吃慣了的,并無不适,席間,金主便說:“你也大了,光在朝上聽着别人議事,自己不去做事也是不應該。你先到東宮裏去,幫幫你大哥吧。”完顔洪烈在一邊敲邊鼓,完顔康便知道,這是他說的“安排”。
怔了一下,完顔康微蹙着眉頭,金主不太高興了:“怎麽不願意嗎?”
完顔康皺皺鼻子道:“我都不知道你們怎麽做事,不能說我搗亂。”
太子笑了:“我教你。”
完顔康才一掃愁容:“那可說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