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地圖,不需要太仔細的分析,就能發現最适合的地方有兩處:一是陝西一帶,一是東北一帶。五千年的曆史裏,幾乎所有的統一戰争都是自西向東、由北而南而後大功告成的。唯二的例外,一是元末、一是民國。這類事件的比例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甚至,現在放眼去看蒙古,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就能夠看出來,他們也會從西、北兩面并吞中原。這背後的要素很多,凝結出來就是那麽一個結果:西或者北,更容易。
對于完顔康來說,西邊的性價比不如北邊。西邊的壓力大,蒙古、西夏,甚至南宋都時不時往那邊瞥兩眼,相較之下,北邊的壓力還是比較單純的。再有一條,全真教也在陝西啊!總不能拿着悲酥清風去抓一窩道士吧?
經略東北,方是上策。而且當地氣候在這時候算是惡劣的,在那種環境下長期生活的人,總比旁的地方更彪悍一些。完顔康目前限于自身條件(年紀不大,沒有領實際的職務),是不敢妄想登高一呼的,他想先去實地看一看,再制定應對之策。
天意巧合,金主竟讓他去會甯祭祖,完顔康被這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給砸得頭昏眼花的:“爲什麽呢?我還年幼。縱聖上不能親行,還有太子,還有皇子,再不濟還有諸位伯父呢。”
宮使隻管宣旨,笑吟吟地道:“世子隻管接旨,這是好事兒,聖上和娘娘疼您呢。”奉命祭祖,多麽榮耀的事情,除了冷,再沒什麽好挑剔的了。完顔康心裏卻不太平:爲什麽還要扯上皇後呢?會是因爲燕國的婚事麽?
滿腹心事地領了旨,烏也端了一盤子金銀過來。他今年十五歲,身材日漸魁梧,越長越像個鐵塔,禮貌卻很周全。宮使收了金銀,眉眼也開了,笑對完顔康道:“小王爺路上小心。小人再多一句嘴,聖上很重視這次的事情,給您派了兩位副使。”完顔康便問兩位都是誰,宮使痛快地出賣了消息:一個是驸馬都尉仆散安貞,一個是宗室完顔承麟。
仆散安貞家族三世爲将、兩代尚主,他本人娶了先帝的妹妹,算起來是今上的姑父,完顔康的爺爺輩。隻此一尊大神壓陣,便誰也挑不出毛病來了。完顔康更是看重他的本事——完顔洪烈謀劃這麽多年,陰謀城府可以完爆今上,行軍布陣的本事卻是有限。仆散安貞則不同,他所擁有的,正是完顔康所缺乏的。哪怕不站到自己這一邊,一路上如果能夠學到一些實用的本事,也是賺了。
完顔康想了一下,先去宮裏見金主。金主萬沒想到他回來謝恩,自己勉勵的話還沒講,他就砸下來一句:“阿姐要出嫁,不能叫她不快活。”金主茫然:“我精挑細選的驸馬,怎麽會不好?你小孩子不要管太多啦,等你娶妻的時候,你就知道啦,這樣的安排,才是真的疼她。你要出遠門回去好生安慰你的母親!”果斷将他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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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包惜弱比先前開朗許多,雖則溫婉依舊,已能理些事情。聽說兒子要出遠門,除卻擔心天冷之外,并沒有戀戀不舍要哭不哭的表情了,問誰跟着,知道有撒哈林,還命給撒哈林也置一身行裝來。
檢點行李,包惜弱歎道:“有娘娘這件狐裘,咱們準備的都不必再用啦。”
完顔康笑道:“還是都帶上吧,再好的衣裳,也不能時刻都穿着。”包惜弱聽了,歡喜答道:“好。你出城的時候,還是穿皇後這一件吧。路上……唉,我竟忘了這件事情。自從你長大,身邊就沒有乳母丫頭啦,出這樣的遠門小厮們總不如丫環細心,我将小翠給你,好不好?”
小翠是包惜弱的侍女,是個細心周到的姑娘。完顔康卻想,這丫頭是中都人氏,這輩子也沒有出過遠門兒,也不知道能不能頂用,真個要用女仆伺候起居,還不如到了會甯再尋人呢,當下推辭道:“我是去辦差的,并不是去遊玩,怎麽能帶女仆呢?”包惜弱還在擔心,完顔康道:“烏也和特斯哈是會甯人,到會甯去,他們兩個更妥當。”
包惜弱拗不過他,隻得随他,又将烏也與特斯哈兩個叫過來,耳提面命:“小王爺獨個兒出門,你們兩個是陪着他長大的,萬要上心。他的一應用具,你們都盯着……”絮絮地說了許多,賞了二人銀兩綢緞。繼而命人給撒哈林備了厚禮,又置酒,請他千萬看顧完顔康。
撒哈林納悶極了:王妃這是怎麽了?變化可真大。完顔康見她吩咐事情明晰,甚是歡喜。笑着對她說:“媽,不用擔心,不獨我一個人,還有人陪着我呢。”包惜弱忙問是誰,又問要不要準備什麽禮物一類。完顔康笑道:“都是可靠的人。”
包惜弱往日不甚理事,對仆散安貞與完顔承麟也隻是知道有這麽兩個人,也點評不出什麽來,隻說:“那你一路上多聽聽他們的。”完顔康笑道:“成。”包惜弱想了一下,道:“他們爲人如何我也不知道,不過驸馬輩份總比你高,另一個比你年長罷?你爹不在家,你又年幼,雖是正使,也不要張揚,不如先去拜會他們。”
完顔康道:“我正有此意。”遂打點禮物,往二人家裏去。
仆散安貞已有些年紀了,遇事沉穩,他對趙王父子的評價并不很高。完顔洪烈在他看來,是比今上資質略高一些,但也有限,娶妻的時候也鬧得很不像樣子。完顔康更是年幼,隻知道宮中寵愛他,賣相十分好,打小就讨人喜歡,學習也比較努力,其他的就看不出來了——一直被嬌養在宮裏府裏的,能看出個鬼來!如果是太平盛世,哪家有這樣一個孩子,那是要圍觀一下的。放到風雨飄搖的大金國,又勾起仆散安貞的愁腸來了:能不能來幾個靠譜點的操勞國事?
直到完顔康親自登門,仆散安貞對他的評價才高了那麽一點: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能放下架子,倒是難得。有了這點好感打底,完顔康再執禮以待,仆散安貞就覺得他誠懇。看他昂首挺胸,便是朝氣蓬勃而非傲慢無知。
完顔康也會讨巧,說完:“此行全仗老翁。那有什麽要我準備的嗎?什麽随從啊,侍衛什麽的,我從沒自己張羅過出遠門的事兒……”将仆散安貞勾到了出行準備上,漸漸問到了兵馬之類。
仆散安貞厚道謹慎,隐諱地道:“這個……路上世子一看便知,唔,不要焦急、不要生怒。”完顔康道:“會讓我生氣?”仆散安貞歎道:“這個要看世子了。”
完顔康見再問不出再多的來了,也不追問,就問:“我要如何做呢?”
仆散安貞道:“此番護衛儀仗等臣都會準備好,世子隻準備好自己的行裝即可。路上我與世子分說,可好?”完顔康道:“好。我自帶多少人爲宜?”仆散安貞有心試探他一下,對他分說了些基本的準備事項,想看他做事如何。
完顔康記下了,又重複了一遍,并無疏漏。仆散安貞見他用心,再給他加了一項分數,又額外多囑咐了一句:“萬不可紙上談兵,吩咐下去就完事。”
完顔康道:“我是新丁,諸事不懂,縱有人代勞,頭一回也會自己親自做一遍。哪怕以後小事不用我自己操心,也不緻被下面的人蒙騙了,是也不是?”
仆散安貞笑道:“是極。”又加一項分數。
完顔康卻又不再問别的,轉了個話題,說起燕國公主的婚事來,求問公主婚後生活,與驸馬相處之類:“會不會不太方便啊?”仆散安貞笑問:“世子是擔心公主過得不順心?世上哪有受委屈的公主?”完顔康立即接口道:“那便好!”聲音很響,旋即改口,“那個,也不好讓驸馬多受委屈的。”
仆散安貞大笑:“世子是個好弟弟。”
完顔康摸摸鼻子,有點落荒而逃:“我便回去準備了。”仆散安貞親自攜了他的手,将他送到門外,殷殷囑咐。
離開仆散安貞家,完顔康又往完顔承麟家裏去。完顔承麟的府邸就差了些,卻也不缺仆婦侍候。投了名刺,完顔承麟夫婦親自相迎。
完顔承麟二十餘歲年紀,身形魁偉,唇上微髭,坐如鍾立如松,當得起赳赳男兒四個字。完顔康所見諸人裏,無一似他這般,不由心道:我師父、仆散驸馬諸人都帶一點愁眉苦臉的,不似他這般堅定,若我是皇帝,也要信重于他。完顔康口内稱“兄”,命人奉上禮物與他。又見了他的兒子——将滿周歲的一個小男孩兒,還不大會說話,養得卻是白白胖胖的,一般奶香味兒。完顔康忍不住抱抱他,還嗅了嗅:“真可愛。”
完顔承麟夫婦見他禮物豐富,又有禮貌,都頗歡喜。夫人笑道:“常聽官人講世子頗得聖心,今天一看,人要不喜歡世子,才是沒天理了。”完顔康亦笑:“哎呀,旁人誇我,爹媽總教我要謙遜,旁人誇我,我倒要貶自己。今天趁他們不在眼前,嫂子這麽誇我,我就受領啦。我偷着樂,不告訴他們。”将夫人說得笑不可遏:“我去置些酒菜,你們慢慢聊。”
兩人先前打過照面,卻不曾這般親近。一時酒菜擺上,完顔承麟便問完顔康此行有計較,準備了什麽之類。完顔康如實說了,完顔承麟道:“有驸馬提點,果然是萬無一失了。”完顔康道:“若還有什麽不妥的,大哥隻管說。”完顔承麟道:“再沒有啦,咱們這趟差,固然是光彩,實惠卻是藏在下面的,跟老驸馬學一些本事,可是終身受用的。”
完顔康笑道:“隻怕我笨。”完顔承麟道:“世子要笨,世上還有聰明人嗎?”完顔康道:“我笨的時候也是笨得緊的,有些事兒總是學不會。”完顔承麟頗覺奇怪:“怎麽會?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他可聰明得緊,說笨蛋能讨這麽多人喜歡,你覺得我會信嗎?
完顔康因說武功等事,完顔承麟道:“那有什麽要緊的,戰陣兵法,可不在乎這些個的。”兩人說得投機,放下筷子,到院裏試了一回武藝,打得一身是汗,彼此也親近不少。
不幾日,啓程的日子便到了。三人齊聚,仆散安貞與完顔承麟都不由去關心一下完顔康,兩人一對眼,都有些感慨:這世子真是會讨人喜歡,看不過幾日驸馬/呼敦就對他關心了起來。
完顔康一無所覺,招呼兩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