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處機隻要不肯殺她,便拿她沒有辦法,再次铩羽而歸。他對完顔康是沒辦法了,這小子年紀雖小,卻奸滑似鬼,又對金賊死心塌地,總不肯自願随他離開。完顔洪烈更是個猾狯之徒,唯一的軟肋包惜弱突然硬氣起來,這令丘處機急得要命。
他的師兄、丹陽子馬钰,師弟玉陽子王處一,皆勸他向江南七怪認輸。丘處機曾在趙王府蹲點過幾回,恰遇上撒哈林傳授武藝。他武功比撒哈林要高,整個趙王府也無人察覺,伏在屋頂看了小半個時辰,便見完顔康将一套拳法整個兒學完了。拳法是平平無奇的□□長拳,能一次學會,這就不是平平無奇了。
丘處機心中忿忿:狗鞑子居然練□□長拳!眼睛也熱了起來,江湖之上,名師難求,好徒弟也是難尋得緊!這般資質,給誰當弟子都足夠了。且又自律、肯下功夫。隻要完顔康在趙王府裏,凡丘處機來遇到他,不是習武,便是學文,一絲不苟,并不用人督促。若能收作弟子,以全真派武學之精妙,自己悉心教導,必能赢得了江南七怪的。
時日久了,見他錦繡堆裏,爲人倒也方正。也不仗勢欺人,也不調戲婦女(當然,年紀還小),還很憐貧惜弱,哪個仆人家裏真的有困難,總能得到他的關照。又很明辨是非,想在他面前裝可憐蒙混過關,總能被揪出來。
若說他貪圖富貴呢,他平素用的都是瓷器,也不講究金銀。穿的衣服,金光燦燦的漸少,清淡素雅的漸多。對身邊的仆人也很好,還讓兩個小厮讀書識字,略習些武藝。偶爾還能聽他與完顔洪烈讨論國事時,勸阻不要南下之類。
丘處機見了,連賭鬥的心思都放到了一旁,隻想着: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更想将他導入正途。
完顔康卻不管他這心思,丘處機來了,就一個字:“不。”卻又不曾号令去爲難全真派——金主常病,确不是生事的時候。丘處機在包惜弱那裏也讨不到好,隻要不在全真派内理事授徒,不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便都泡在完顔康這裏,想:這性情看起來還有救,怎麽也要弄來做徒弟。難道要讓忠義之後遊蕩在外麽?
想了一陣,讓他想出個主意來。這一日,趁着完顔康自行練習武藝,丘處機飛身下來,劍不出鞘,與他對招。
彼時完顔康将将九歲,孩童裏難有敵手。比之丘處機浸淫武學二、三十年,那是大大地不如的。完顔康心中微驚,手上不抖,沉着應戰。他自知若是放開了,能抵丘處機十招,算他命大。丘處機劍不出鞘,便是要試他武功。
完顔康這師門,從上到下,隻有三人,三個人裏,除了唐括铉将師門武學榮耀看得極重,他的師父和徒弟全不将師門當一回事。完顔康既不将師門武藝看重,便一丁點也不怕丘處機窺到他門派武藝的奧義,毫不吝啬地将所學一一施展。
心道,難道有個武林好手陪我喂招,不用白不用。丘處機有意誘他施展完全套招數,再一一以全真教武學破解開來,以示己派之厲害,誘他随自己習武。也不下殺手,出手皆留幾分餘地。完顔康也留意他劍法裏的破綻,心裏很是遺憾:這裏的破綻,隻是我武藝不夠、出手又慢、力氣又小,看出來也破不了……等等!
比着比着,完顔康心中靈光一閃:這便是唯快不破?!越發留心了起來。因爲練不成内功,在他武學上面花的心思便少。更多的時候,練習招式是爲了平複心情。譬如看到金國如此雜亂的官制,亂七八糟的地方管理的時候。手上熟了,并沒有太過心。
此時與丘處機一一對招,心神合一,再看這些招式,又有體悟:凡劍招,都是由最基本的動作構成的。劍法實無優劣之分,而在習武之人的水平。然則習武的水平,卻又與練過、見過什麽水平的劍法有關……
越想越多,忽然手上一重又一輕,劍被丘處機挑飛了。丘處機将劍收回,完顔康面上無喜無怒,抄起汗巾擦汗,大口地喘着氣。敗而不餒,确是個好品性,丘處機大爲惋惜,問道:“如何?”
完顔康點點頭:“你功夫不錯。”丘處機開口道:“比你師父如何?”完顔康道:“他打不過你。”烏也使張托剔紅的托盤托了盞蜜水來,完顔康無奈地道:“不要淘氣,再上一盞來。”說便将手裏的遞給丘處機。
烏也瞪了丘處機一眼,眼睜睜看他接過了緩啜,飛快地又給完顔康再遞了一回。哼唧一聲,接了兩人喝剩的蜜水磨磨蹭蹭走了。
丘處機又問:“你還要跟他接着學?”完顔康悠悠地道:“對呀。你赢便赢了,縱能赢得了我太師父,又能怎樣?是我們練的不好,又不是本門功夫不好,我該是誰的弟子,還是誰的弟子。我太師父才不在乎我赢不赢的呢。”
自己徒弟說出這樣的話來,做師父的是欣慰的,别人徒弟說出這樣的話來,能将人氣死!丘處機覺得自己就是個找氣受的,他弄不明白,完顔康爲何不肯做他的徒弟!完顔康也很無奈,他等了三年了,沒等到丘處機任何實質性的解釋。每次問丘處機,縱百般引逗,也得不到一個解釋。對比完顔洪烈的機變,丘處機如果被完顔洪烈玩死了,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打死也不能要這樣的隊友啊!看你“俠義”,不弄死你算我積德了,可不敢跟你混,我還要命呢!
金主的身體越來越差,在這節骨眼上,完顔康一點也不想再分心。暗道:他可真有毅力,這下是真被盯死啦。若不讓他死心,以後麻煩無窮。甯願撕破臉,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并不是“俠士”就适合做隊友,挑隊友是有标準的——雙商至少要及格,邏輯不能死透。丘處機不能想明白“立場源于出身,那麽就要告訴他出身”、“讓宋人孩子作爲金國小王爺長大,還要怪他立場不對,根本沒有邏輯”這道送分題,就是他的邏輯系統出了問題。以後再遇到旁的事情,很難相信他不會再掉鏈子。
這樣的隊友是真不敢要的,更不要提拜他爲師了。身世的鍋,也是打死都不能背的。必須要既能氣走丘處機,日後翻起舊賬來,鍋還不在自己身上。
完顔康一擡手:“道長随我裏面叙話,可好?”丘處機點頭道:“我有什麽好怕的?”入得室内,丘處機見這屋裏布置很是素雅,刺目的大紅大金的色彩很少,暗暗點頭。
完顔康擺退了侍從,單刀直入地對丘處機道:“我等道長很久了,道長卻從來不與我講實話。”丘處機奇道:“什麽實話?”
丘處機的反應完全在預料之中,完顔康依舊覺得心很累,揉揉額角,道:“省去前因後果,隻對我下令,當小爺是你家的狗麽?我看你也不是個閑人,全真教也算是個大派,竟能累得長春子這般守着我,必有緣故。”
丘處機躊躇一下,問道:“我說了,你抛卻富貴?”完顔康問道:“我爲何要抛卻富貴?”丘處機怒道:“你在戲弄我?”完顔康搖頭:“我隻要問你一句話:爲什麽?”丘處機道:“我不與貪圖富貴之徒多言!”
完顔康耐心地道:“道長總是說我貪圖富貴。我是趙王世子,富貴天成,用貪?”他反複這般講居然不能誘導對方說出一句“你是什麽富貴天成,本來就是宋人百姓的兒子”。對丘處機的反應能力徹底絕望了。
丘處機立場堅定,反問道:“這不是貪圖富貴是什麽?”
丘處機想的是:你又不是金國王爺的兒子,自己号稱是小王爺,不肯抛卻富貴,不是貪圖富貴是什麽?卻又死活不告訴他身世。
完顔康單刀直入:“我媽很怕你,你對我媽也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你又屢次辱罵我爹,我爹媽都讓你讨厭,你還要教我武功,到底是爲了什麽?要我做一件我不想做的事情,總要有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吧?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解惑爲先!”
丘處機道:“你問這麽多做甚?從來沒有徒弟向師父要說法的。你拜了師,我自有教你。”
“你還不是我師父呢!”
“你父母命你拜我爲師。”
完顔康面無表情地道:“我不聽。”
丘處機不喜歡完顔洪烈夫婦二人,卻依然代他們指責完顔康:“你這是忤逆。”
完顔康道:“我樂意。要不你就把我殺了。要不就别來。你再出現,我即刻入宮請旨,兵發終南山。小爺說話,從來都是兌現的,童叟無欺。”說着,将略顯圓潤的小下巴一擡,露出白生生的小脖子來。他自幼養尊處優,肌膚柔嫩細膩,隐隐能看出淺青色的血管來。丘處機殺人不少,自然知道一劍抹下去,他便再無生理。
偏這一劍撥出來,卻不能真的砍下去。完顔康夷然不懼,嘲諷地看着他。丘處機既下不了手,便再次被氣走,留下完顔康坐在房裏想了一陣,也是越想越生氣。丘處機以長輩自居,他如今隻要自己去比武赢個臉面,養雞的怎麽會對鬥雞解釋?果然這人還是不打交道的好!
正在思忖間,隻見簡管家一臉驚惶地奔了過來:“小王爺,宮裏宣你,聖上要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