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括铉大急:“師父!”
“我還沒死呢,你急什麽?”
唐括铉無言以對,并不很明白師父爲什麽對這件事情這麽不上心,師門傳承,不是麽?老人慢悠悠地道:“來,咱們先練練。”
師父要考較武功,徒弟隻有奉陪。唐括铉的師父年事已高,唐括铉卻是正當壯年。俗話說,拳怕少壯,唐括铉與師父過招時不敢一味發狠猛打。他師父雖在暮年,筋骨仍健,機敏百變。百招過後,唐括铉不敵乃師,被劍鞘抽在膝彎,跪。
敗給師父,唐括铉接受得很坦然。師父也不訓斥他,隻問:“你如今每日練功懈怠了。”
唐括铉赧然:“是。”
“官兒越做越大,當然跟以前不一樣啦。”
唐括铉有些惶恐:“弟子,弟子……實在是身不由己。弟子日後一定勤加練習。”
白發老者翻了個白眼:“你做出這麽個怪樣子幹什麽?我又不是你那聖上!”唐括铉不愛說話,完顔z以其沉穩,愈發信重。他這沉穩一半本性,另一半全是被這師父給噎出來的。默默地聽白發老者問他:“很忙?”
“是有些忙,弟子一定多多抽空……”
老者卻不領情:“你抽不抽空、練不練功,跟我有什麽關系?你一烏犀帶尚且如此,小王爺玉帶金冠,會比你閑?”
唐括铉被噎了三十年,不曾學會師父的尖刻,居然還很講道理地認爲師父講得對,白發老者選徒弟的眼光倒是不壞。老者講話不留情面,又隐居,久而久之,原本來看他的人漸漸絕迹,隻剩這一個徒弟,舍不得将這唯一的受氣包給氣跑了,又放軟了口氣:“你可真是操心的命!我師父教我武功的時候,自家還一頭霧水,也不知道學武好是不好呢,你倒好,想起師門傳承起來了。”
唐括铉生性認真,因機緣巧合拜了這位師父,又爲家族出仕,肩挑兩擔,從不叫苦。以爲師父嫉世憤俗,必有傷感之事,也想爲師父争臉,光大本派來着,不料良質美材近在眼前,師父還是不動心,不由大急:“師父!這、這……是小王爺自家要學,他不喜歡王爺給找的師父,元妃娘娘央了聖上,聖上點了徒兒的。王爺和小王爺待徒兒很是有禮,是認真的樣子。”又極力将趙王之禮賢下士,小王爺之認真求學描繪一番。
“有你說得那麽好麽?不親眼看到,我是不會信的。”
能否将小王爺帶來,唐括铉心裏也沒有成算,隻得含糊地道:“徒兒親眼所見的。”老人冷笑道:“怕是你自作主張的吧?這些貴人,有忙不完的事兒,修習兵事麽,自有旁人教他,哪有功夫與你歪纏?”唐括铉被師父說中,一臉苦樣:“師父。”
“做什麽事不要花功夫的?用心練功,旁的事就要耽誤了。你問問小王爺樂意不樂意?”
唐括铉竟不能答,吱唔不語。老者忽然抻腰道:“哎呀,人呢?”
“徒兒在。”
老者哼道:“哪個問你來?我問小王爺。”
唐括铉又是驚喜又是疑惑:“師父不是說小王爺沒功夫學武功的嗎?”
老者點頭,語氣裏似是歡喜不盡:“是呀,就是他沒功夫學,我才要教他。愛學不學,不學便罷,多好。哪像你,整日裏不是光耀門楣、不墜了祖先名望,就是光大師門、揚名江湖。無趣得很!這小王爺要是不願意學、學不好,那才有意思呢。”
唐括铉目瞪口呆,耳聽得老者大喝:“還不去請這小王爺來?”
唐括铉呆呆地道:“是是,徒、徒兒這便去……”心中大苦:設若請不來,又當如何是好?他卻不知,完顔康正需要散一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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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唐括铉回去拜見師父,完顔洪烈許諾告訴完顔康一切真相。完顔康心中惴惴,飯也少吃了幾碗,到得晚間,豁然開朗: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此時不說開了,難道真要等十年後裝無辜不成?我又不是真的六歲!
第二日,完顔洪烈命随從遠遠跟着,與他并辔緩行,一面提鞭指點各處事迹。完顔康聽得漫不經心,直到城郊草木繁茂之處,完顔洪烈往完顔康臉上一看,越看越覺得這眉眼像自己。歎道:“康兒,你跟爹怄了多久的氣啦?”不等完顔康回答,自家說,“足有兩個月零三天啦。”
完顔康喉嚨發緊,幹巴巴地道:“這可不是我想知道的。”完顔洪烈攏馬靠近他,輕聲道:“楊鐵心,是你媽的前夫。”完顔康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驚訝地看着他。完顔洪烈斟酌着,盡量用孩童能聽得懂的語言解釋道:“嗯,就是以前的丈夫,他,唉,害得你媽吃了不少苦。”
這一點完顔康十分贊同,看一眼完顔洪烈,心道,你也害她不淺。
完顔洪烈續道:“那一年,我奉命往南朝催歲貢,遇到了盜匪,受了重傷,是你媽救了我。我回到中都,很想報答她,便派人去查訪,你猜,查到了什麽?”
完顔康也很好奇,他究竟要怎麽把這故事編下去,問道:“什麽?”
“唉,楊鐵心真不是個好人!”完顔洪烈的聲音突然義憤了起來,“他是個賊人!助江洋大盜擊殺官兵、掩埋屍體!追捕他同夥的官兵死了十幾個,官府正嚴加追查呢!若被查到了,他自然是斬首的罪,你媽是犯人家眷,可就大大地不妙了。你媽救過我的命,我怎能讓她受苦?當然要救她出狼窩!我一面使人首告,又怕你媽吃虧,親自南下,将她接了來。你知道我見到你媽的時候,她是怎麽樣麽?楊鐵心自己不見了,将你媽一個弱女子扔在了冰天雪地裏!再晚片刻,你媽就要凍死啦!這樣的人,也配做人丈夫、讓妻兒愛敬嗎?你外公婆外婆聽說女婿是強盜,驚懼而死。沒奈何我将你媽接到了大金國,照料她起居,後來她便嫁了我、生了你。”
完顔康目瞪口呆.jpg.
完顔洪烈見鎮住了兒子,續道:“你媽心地那麽善良,卻還懷念江南,我便命人将她舊居搬了來。你猜,拆房子的時候發現了什麽?”
“什、什麽?”
“許多屍首,屍骨邊還有些宋軍的器械。又有宋國内造的金器,是從臨安皇宮裏偷出來的。就憑這些罪過,夠他死一百回了。隻可憐你媽……”完顔洪烈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極力描述楊鐵心是個悍匪,必會連累妻兒沒爲官妓奴婢。最後給了完顔康一記重擊:“這些查起來并不難,等你長大了,想查自然能查得到,不如查。或是問問你媽……唉,算啦,這種傷心事,問她又要惹她哭啦。”
完顔康将完顔洪烈上下打量,心道,要不是看過原著,真要被你騙過去了。雖然我也不喜歡楊鐵心,不過你這鍋扣的……等等!殺官兵、埋屍首,都是楊鐵心實打實幹過的,所以不是扣鍋?按照任何一個朝代的法律規定他這都是犯罪。
好在完顔康不是真的隻有六歲,還讀過原著,知道來龍去脈,楊鐵心确實做過這些事情,當日之難卻是完顔洪烈從中謀劃。楊鐵心錯的不少,然而就事論事,摘開了完顔洪烈去說楊鐵心,是避重就輕。
雖然打心眼兒裏不認同楊鐵心,完顔康還堅持住了問完顔洪烈:“不是您謀奪人-妻嗎?”
完顔洪烈的聲音很疲憊,口氣近乎歎息:“殺傷官兵的人是不是犯人?知道有歹人,你報官不報官?知道恩人要被連累罰做官奴,你救不救?要管這叫謀奪人-妻,我也沒有辦法啦。擺在我面前的,就是這麽個局面。”
“是不是?”完顔洪烈的邏輯沒有一點漏洞,完顔康根本沒有辦法從事實中找到可以反駁的證據。除了動機。完顔洪烈卻連動機都把自己給洗了!隻要他一口咬定是不想包惜弱跟盜匪過一輩子,是爲了救包惜弱出魔爪,還有什麽可指摘的?完顔康能追問的,卻隻有主觀動機。
完顔洪烈面不改色:“不是。隻要不想你媽做反賊家眷,就是現在這個結果!”
“這些事情怎麽不跟媽說?”
“唉,你媽一向心地善良,隻将人往好處想。說了會讓她傷心的?咱們是不能眼看着她再繼續錯下去的。不想辦法,難道要我眼看着她受苦嗎?她心裏向着賊人,又對我有恩,換了你,又能怎麽做?康兒,公平一點,爹是凡人,隻有凡人的法子,或者你告訴爹,你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人要是有了成見,别人說什麽也都是藏奸,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完顔康傻眼,沒有,出于好心也隻能做到這樣。上帝視角不能拿來作證據,比如說“書上是這麽寫的”,唯一翻供的可能,就是找到段天德,對于現在的完顔康來說,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完顔洪烈句句在理,無懈可擊。可事情不能就這麽算了!
完顔康垂死掙紮,冷冷地道:“我是您親生的嗎?”
【來了。】自丘處機找上門來,他便擔心兒子會問這個問題,應對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以前心存僥幸,現在卻是不得不答。完顔洪烈滿眼哀傷,認真地道:“康兒,我是金人,斷無愛宋之理。”完顔康不解地看他。完顔洪烈歎道:“我是金人,自然是照咱們金人的想法過日子,來罷,你生長在中都,于咱們的事好些情并不知曉,總要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方信不是我騙你。”
一路上,卻又向兒子喋喋不休地講了北宋劉娥的事情,道是:“這個女人,在世時剛強,死後總會有人告訴小皇帝生母是誰,你長大了,我也老死了,必會有讨好你的人告訴你些事情,我又何必瞞你?不過想你年紀還小,等你大些了再說。唉,我真不想你小小年紀便憂愁這些事情。”解釋是一着,另一着,便活生生在會甯附近繁衍生息還保存着不少舊習慣的舊部落。
完顔康聽聞村中老人講“并其部族收養子女”、“妻生之子即我之子”時,再度變成了一張jpg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