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比丘處機自然穩妥得多了,完顔洪烈反對不得,仔細一想,若是大内高手與兒子有師徒之誼,也不是一件壞事。旋即轉憂爲喜,對帝妃二人道:“兒這便去爲忽都準備禮物。”走不兩步,又退回來,向完顔z道,給兒子取的漢名叫做完顔康。二人對此并不反對,完顔洪烈笑吟吟地對完顔康道:“康兒乖,好好陪聖上和娘娘說話。”完顔康點點頭。
待完顔洪烈去後,衆人也漸散去,完顔z使人傳話唐括铉,兩處作好準備,不日便使完顔康拜了個新師父。說是師父,又與江湖上的師徒有極大不同。江湖之上,師徒如父子,做弟子的萬萬不能忤逆師父。宮裏這一對兒,卻還有一重君臣之義。是以唐括铉也不真個将這皇孫當作自己的徒弟般管教,心道:我隻揀那差不多入門劍法教他幾套,難道真的要用小王爺跑江湖不成?上陣厮殺、騎射兵法,自有師傅教他。
因是帝妃二人作的主,雖則學這江湖上的武藝于軍國大事無甚大補,趙王府還是将它當作一件大事來辦。認認真真準備了豬羊果酒、金銀彩緞諸般禮物,又以兩口寶劍相贈。唐括铉受此重禮,收起輕慢之心,換了領新衣,方才去見這新弟子。
趙王府禮物送上,完顔洪烈還要帶完顔康登門拜師,被唐括铉推辭了——又不是真個做師徒了,君臣名份還在,完顔康附學宮中,太傅們又不是擺設。他受了趙王府之請,攜兩個随從,乘完顔洪烈贈予的駿馬到了到了趙王府。
趙王府做得還算隆重,擺下了酒席,完顔洪烈作東,父子倆俱着錦袍,打扮得簇新。唐括铉下馬入府,先拜見王爺,完顔洪烈不待他拜實,便搶上來挽住他的臂膀,又說:“康兒,這便是你唐括師父。”
唐括铉于宮中與完顔康打過幾回照面,今日看時,他與在宮中又有些不同。見他穿一襲團領白衣,足上烏皮靴,額發未剃束成辮子,以金珠作墜腳,一耳垂金環,環下綴一塊殷紅的寶石。腰間玉帶上雕着春山紋,垂下的絲縧,懸着明珠寶玉并一把鞘上鑲滿寶石的匕首。雙手垂在腰帶之下,窄袖裏露出嵌寶的镯子來。
滿目琳琅,倒也沒奪了他的風頭,劍眉星目直令這張稚氣的臉有了絲美男子的樣子。隻看賣相,收這徒弟賺大發了。
完顔康遠遠看他走來,早将他看到了眼裏。唐括铉年近四旬,體态魁梧。一部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也是一襲團領衫子、烏皮靴,諸般佩飾雖不及王府之華美,所費也是不匪。
完顔康心下滿意,暗想:我如今有師父了,丘處機總不能奪人弟子吧?不須人提醒,便向唐括铉行了參拜之禮。沖着他令自己免了這場麻煩,完顔康就心甘情願執弟子禮待他。
唐括铉心裏納罕:嬌生慣養的小王爺,這般懂禮數,怪道宮裏貴人都愛他。待要還禮,卻被完顔洪烈把住臂膀,笑道:“且住,你是師父,該受這一禮的。”真是個禮賢下士的賢王。
禮畢叙座,完顔康陪坐下首不吭聲,顯得乖巧極了。唐括铉一面與完顔洪烈談笑風聲,一面想,小王爺真有教養,心便不自覺偏了一偏,将虛應故事的心按了又按,轉思要教他點什麽好。又想,此事未禀過師父,早晚要跟他老人家講過一聲才好。
唐括铉這裏心情舒暢,完顔洪烈那邊心情糟糕得緊。丘處機真是他命裏的克星,隻要遇着這個妖道,就沒他什麽好事兒。不是性命受脅,就是兒子離心!自打跟兒子講了要認丘處機做師父的事情之後,兒子的臉就一天比一天冷!還問到了楊鐵心!
連宮裏都察覺了,昨天李元妃特意問他:“忽都怎麽了?”他沒來得及想到搪塞的話,李元妃便說:“你休要哄我!他好不好、變沒變,我比你看得明白。比以前更懂禮數了,也更冷了,也還是該笑的時候笑、還是該安靜的時候安靜,可眼神兒不一樣了。他整個人都涼透了,你們對他做了什麽?”
完顔洪烈心裏苦透了,苦水隻能往肚裏咽。想跟完顔康“談談”,完顔康卻一臉的“你好,有事嗎?”的表情,全沒了先前追問包惜弱的勁兒,完顔洪烈就知道事情不妙。孩子聰明了真的不好!調走多舌仆役、富貴攻勢皆對他無用,完顔洪烈恨不得時光倒流,将在兒子耳邊說風涼話的人都殺了。完顔洪烈心下頗爲躊躇,不因包惜弱,他也舍不得這個兒子。就算自己再親生一個,未必能養得比這個更好了。這眉眼,哪一點像楊鐵心那個村夫?分明就該是我的兒子!是要想個辦法的。
過了兩個月,完顔康依舊沒有軟化的樣子,反而愈來愈冷。他與完顔洪烈愈是相處,他心裏愈是别扭。楊鐵心、丘處機不好,完顔洪烈又好了麽?
他對我很好,但他不是一個好人。日後戳破一切,我必不會攔着旁人向他尋仇,如今如何能心安理得享他富貴?他又不是我親爹,何以一面鄙薄他強奪人-妻,一面又敬他如父?
完顔康心裏别扭,便要向别人發脾氣。包惜弱依附于人,實無道理尋她晦氣,完顔洪烈就倒了大黴。左思右想,定下一計,向金主請辭,要帶兒子北上會甯。會甯乃金國發源之地,号稱上京。金主略一思忖,便答應了,囑咐他:“趁夏天,早去早回,也算避暑。早早将忽都給我帶回來,見不着他很想他。”
完顔洪烈唯唯。回來又使人告知唐括铉,唐括铉聽罷,便要随行。完顔洪烈很不欲帶他同往,父子往北上,是要彌合裂隙的,唐括铉近來與完顔康日漸親厚,完顔洪烈難免有嫉妒之意。
唐括铉卻不須他批準,隻消完顔z點頭了,将行李一收,也往北而來。一路上,完顔康或與唐括铉并辔而行,或前後追逐,或比劍喂招,比之完顔洪烈親密得多了。
唐括铉心下大喜,竟緻疏忽了趙王的感受。他此番北行,是爲了拜見師父,請師父答允教授完顔康本門更高深的武功。
從來沒有見過天資這般高的孩子!不收入本門,是要将後悔帶進棺材裏的!
唐括铉初時教紮馬,還恐小王爺嬌貴不肯用功,待見他認真做功課,也是歡喜。令他歇息,自耍了一套劍法來,逗他:“你試試?”心裏并不覺得他能看懂,暗想他能挽兩個劍花已是不錯。孰料完顔康悶聲不響,将一套劍法從頭耍到了尾。唐括铉當時便大驚,不死心又讓他再練一遍,竟是一招未錯。
到得次日,唐括铉不信邪,令他再練,居然并沒有忘。完顔康亦無絲毫不耐,隻靜靜等他的下文。唐括铉試着與他拆招,發覺他悟性極佳,數招過後,便自行變招,并不拘泥于所授。許多應變更切合他年幼力小的現狀,而非刻闆教條。唐括铉又擔心他聰明太過,不肯沉下心來,卻見他日日功課從不用督促,不消一月,便起愛材之心。他從來話不多,主意卻拿得穩,要先說服師父才好向完顔康提及。
待到了會甯安頓,唐括铉去見他師父禀報,完顔洪烈終于得了機會與兒子單獨談談。會甯的夏天氣候十分宜人,完顔康穿一件單袍,自己洗臉。完顔洪烈揮去侍女,面帶憂色地看完顔康将擦完臉,坐在桌前鋪開了紙。
完顔洪烈一旁看着,未語先歎:“唉,康兒,這些天你總不與爹說話。”完顔康心裏很亂,一滴濃墨自筆尖落下,在上好的稷山竹紙上污了個黑點。完顔洪烈道:“爹知道你心裏煩的很,明天開始你跟我出去走走,見一些人,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講,好不好?”
完顔康手一抖,将筆扔下,驚疑地望向完顔洪烈:這貨要殺我滅口還是想忽悠我?
不中亦不遠矣!完顔洪烈想将他收伏,收伏的辦法也不難。妙在完顔康還是個孩子,隻要拿捏好分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心智堅定的成人且要被打動,何況見識還少的孩童?完顔洪烈打得一手好算盤。
此時會甯不遠的山林木屋裏,唐括铉正向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說:“師父,小王爺天份極高,不收做弟子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