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人叫,他便爬了起來,也不喊人,外面值夜的丫環聽了響動,忙趨了過來:“小王爺,這便起身麽?”
完顔康“唔”了一聲,問道:“王爺去上朝了?”
“是。”
完顔康不再言聲,穿衣洗漱,跟包惜弱一塊兒吃飯。一日三餐,還是擺在正房裏。趙王府統共三個主子,吃飯還是湊到一起的。
包惜弱見到兒子自然是高興的,完顔康坐下了,挾了隻湯包到他面前的碟子裏,挑破一個小口,散着熱氣:“裏頭湯熱,小心點吃。”
完顔康悶頭啃了半個包子,包惜弱一直照顧着他吃飯,眼睛裏全是慈祥。完顔康擦擦嘴:“媽,你怎麽不吃?”包惜弱笑笑,舀了勺人參粥送進嘴裏。完顔康仔細回憶,覺得母子倆一同用餐倒也溫馨,一家三口吃飯,也沒見包惜弱有什麽不樂意的地方。
這就令完顔康費解了。說她對亡夫有意,她竟能讓獨生子管旁人親親熱熱叫了十幾年的爹、跟了旁人的姓。說她對亡夫無情,卻又不管不顧,任性住着破屋懷念前夫。說她是明白人,宋人女子北國爲妃,安安靜靜過了十幾年,怎麽看都不是那麽和諧。說她糊塗,以她之出身,還能大着肚子進府做到王妃活到兒子長大。渾身寫滿了不科學,一定是給導演塞了紅包,硬改了劇本兒加戲!不然放電視劇裏她都活不過十五分鍾!
一頓飯吃完,包惜弱小心地問:“康兒,昨天跟你說的事情?”完顔洪烈講事緩則圓,包惜弱深以爲然,卻又深感憂慮。雖然已經搞不明白兒子的小腦瓜裏在想些什麽了,她卻知道兒子心志堅定,決定了的事情是極難更改的。偏偏這一件事情又極爲要緊,忍不住便問了一句。
完顔康是打定主意不與這些邏輯駕了蹿天猴的人厮混的,完顔洪烈那裏還要有些猶豫,丘處機與楊鐵心卻是第一時間就有了預案的——爺不陪你們玩了!當下不顧包惜弱滿眼殷切,斬釘截鐵地道:“不。”
包惜弱憂愁道:“你還小,不知道的,那位丘道長,唉,你還是認了吧,也不會有什麽壞處的。”
完顔康目光微冷:“媽,你爲什麽非要拜那個道士做師父?平白無故的,我要個師父幹嘛?”
包惜弱顯是有備而來:“你前幾天不是還說的嗎?要個師父學武藝,現在有師父了,怎麽又不要了呢?”
“我就不想要。不投緣。”
憑你有千般機巧,我自巋然不動,完顔康打定主意,不管包惜弱講什麽,隻要不講牛家村往事,就隻有一個答案:“不!”哪怕講了,也隻有一個答案:“不!”
包惜弱大急:“這可怎麽好?”
完顔康将手絹往桌上一按,起身:“媽,這些你就别管了,我送你去後面。”
包惜弱歎道:“你不知道這位丘道長。”
聽她屢次提及丘處機,完顔康心頭忽然一動。或許,并不是給導演塞了紅包,而是其實并沒有那麽傻。生存的小聰明是盡有的,卻扛不過禮教迫又懾于武力。完顔康甚至懷疑,包惜弱日後自殺,是真心想死還是不得不死?逼死她的,真的隻有完顔洪烈的追兵嗎?跟完顔洪烈過的這十八年,在她心裏又算什麽?這是一個活得黏黏乎乎的人。
完顔康道:“有事,讓他自己跟我談。”
包惜弱愕然,急道:“不,你不知道,丘道長的脾氣很爆的,你一個小孩子不要跟他争論啦。”
完顔康不再跟她多講,她這想法,一時半會兒是擰不回來了。隻說一句:“媽,你不欠他什麽,我更不欠他的。”便将包惜弱送到了小屋裏。包惜弱看到牆上的鐵槍,又是一陣心酸,撫弄良久,完顔康在一旁靜靜看着。
包惜弱放下鐵槍,問兒子:“你今天不要讀書麽?”完顔康笑笑:“莫名其妙要多個師父,我心裏煩,不去了,多一天少一天的,也不至于聽不懂。”包惜弱還是擔心,完顔康知道眼下跟她說不清楚,忽地問道:“媽,這屋子又破又小,牆單壁薄,你怎麽喜歡在這裏呢?”
包惜弱幽幽地道:“你還小不懂的。”
完顔康踏上一步,看那桌上的鐵槍上面镌着四個字“鐵心楊氏”,指着問包惜弱:“媽,這個楊鐵心是誰?”包惜弱果是一絲口風也不透,并不告訴他楊鐵心乃是他生父。完顔康目瞪口呆,他自诩聰明,眼下是真猜不着這女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了。
欲待逼問,隻見包惜弱眼圈兒微紅,一臉的羞愧,隐約是個要哭的模樣,一時束手束腳,連舌頭都像被人捆住了一般,再問不出來。隻得說:“媽,你别哭,我不問啦。我去溫習功課。什麽和尚道士的事兒,不要再提了,我不要奇怪的師父。”
語罷,落荒而逃。
回來也不去溫書,隻拿着竹劍将靶子劈得草屑亂飛,心裏憋屈極了。
包惜弱不能說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卻也盡其所能給兒子提供了一個她所能提供的優渥環境。完顔康覺得,自己不能對一個被獻祭在忠義祭壇上的人牲,要求再多了,哪怕她或許可以有更加“剛烈”的選擇。可是,憑什麽呢?他可以理解楊鐵心的選擇,但絕不能容忍有人講包惜弱所謂“失貞”,或者他完顔康“認賊作父”。
然而,最讓完顔康覺得遍體生寒的是,包惜弱自己,居然也是那麽想的!她不敢講自己的來曆,不敢向兒子坦誠他另有生父,她覺得這樣是不好的。數年相處,總是有感情的,雖然包惜弱在完顔康這裏略有些面目模糊,不如完顔洪烈清晰,完顔康也不能容忍她被這樣的想法所累。
想逼她說出身世,也隻是完顔康心底的不甘罷了。她說與不說,對完顔康的影響都不大,不說,完顔康手上的主動權更大,僅此而已。而包惜弱,終是沒有告訴他。
狠狠地劈出一劍,完顔康心裏的怒火越發的高漲。如果認同包惜弱的想法,他隻要靜靜等着,等楊鐵心一出現就跪下去,然後揮劍斬殺完顔洪烈,痛哭流涕地忏悔,不該“認賊作父”,以後全聽這個從頭到尾隻提供過一顆精子的男人差遣,讓死就抹脖子,讓割肉喂鷹就不少割一兩,讓他跟誰結婚他就要跟誰結婚,牲口一樣的活着,或許能得到這些“忠義之士”的認可。被宰的雞鴨還會掙紮呢,牲口不樂意還不會□□呢。他的掙紮卻不會被允許。如果僥幸能夠不再遇到“義兄兒子和親生兒子一起掉到水裏掉水裏”之類的問題,等到自己有了兒子,他便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也可以這樣作踐自己的骨肉——以俠義孝道之名。何其可怕!
左砍右劈,累出一身汗來,完顔康将竹劍放下,抄起汗巾擦汗。他臉上的表情過于兇狠,一衆随從并不敢上來湊這個趣兒,腦子靈活的想去請王妃又怕被他發覺了會責罰,都不敢去。
直到完顔洪烈回來,衆人才松了一口氣。完顔洪烈是跟包惜弱一起過來的,他回來先見妻子,已聽說了兒子仍舊頑固異常。夫婦二人一同過來,想跟兒子好好說說。不料兒子一見他,不像往日那般撲過來抱大腿,反應有點冷淡。完顔洪烈主動将他抱起,噓寒問暖。
完顔康心情不好,陰陽怪氣地問:“爹,媽怎麽總喜歡住破房子裏跑?那個地方好破,你爲什麽讓娘住在那裏?還穿得這麽差?”完顔洪烈大爲頭疼,含糊地道:“你娘是江南人氏,有些懷念故鄉。”聰明的孩子天然有一般求知欲,繼而問起江南事務:“那我外公外婆,也是江南人氏啦?他們人呢?”頗有打破砂鍋的味道。
包惜弱性子本不剛強,哪裏還聽得下去,淚珠兒在眼眶裏打着轉兒,複轉身回那矮屋子裏去了,完顔洪烈既心疼妻子,又不忍心責備兒子。于蕭瑟秋風之中,頸挂稚子,呆了好久。
完顔康也不開心,一不開心,便要别人更不開心,包惜弱淚遁,完顔洪烈便要回答他的問題,比如“外公外婆是什麽樣的人?”、“父王和娘是怎麽認識的?”之類的問題。如何與包惜弱相識,本是完顔洪烈心裏最柔軟一件事情,将她弄到手,乃是平生得意之作,這些卻不能對兒子講。一時之間,完顔洪烈狼狽不已。狼狽之後,又起疑心:忽都一向乖巧懂事,今日如何竟咄咄逼人了起來?
此後,完顔康隔不數日,便要提一提這話頭,令夫婦二人大感頭痛。完顔康已從破屋裏的紡車破犁,又轉回楊鐵心身上。弄得這二人無心再要他拜師的事情,完顔洪烈更是對府内來了個徹查——他懷疑有人對完顔康講了什麽不該講的話。一番暗查,府内下人互相傾軋,真有那麽幾個人背後議論過王妃來曆之類。完顔洪烈大怒,将府内一番清洗。且想:忽都還小,再聰明又能如何?過不幾年,也就忘了現在的謠言啦。男孩子還是恣意嬌養的好,錦繡堆裏長大,鴻儒名士往來,方不會輕易被山野村夫拐了去。
于是各種珍玩悉往兒子房裏堆去,卻發現兒子又跑到宮裏去了。完顔洪烈心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