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顔康懵逼,略帶一點張惶地望一望屋子,便看到了牆上的鐵槍。這東西在這屋子裏好長時間了,完顔康隻進來過一回,看了一眼也沒放在心上。他于宋、金風俗本就不熟,平素也不接觸這些,隻道是尋常裝飾。此時深恨自己以前不小心,發誓日後必要事事仔細,不要隻鑽進書本才好!頂着反派的身份,小心且要小命危哉,不留意就更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了。
完顔康其時年紀尚幼,生得又可愛,呆呆的樣子越發讓人想親近。不特包惜弱因他這可愛模樣愁意略解,完顔洪烈更是歡喜,撫着兒子又軟又細的黑發,完顔洪烈又問一回:“好不好?”
【不好!】完顔康收斂心神,态度定格在了:“不好!”小說寫得精彩,他是反複看過的,情節倒還記得,丘處機跟江南七怪雙方打賭可以說是激将法激其爲己所用,但是雙方皆不告訴徒弟身世就讓徒弟比武。這是腦子有病!看來是治不好了!世交兄弟比武,跟“爲證明誰的師父厲害”比武,那下手能一樣嗎?同歸于盡算誰的?新手比武,不死也要受傷,再聽說對方應該是自己結義兄弟,父輩是過命的交情,那表情一定好看得緊!兩撥神經病!邏輯死透了!老子不跟你們玩了!
“忽都?”完顔洪烈大爲驚訝,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是應該樂于向武的嗎?之前不是主動講要練習騎射的嗎?他心裏很想讓兒子學些武藝,并不是每個受傷的人都能遇到一個漂亮的、别人家的媳婦兒救他一命,頂好還是不要受傷。
“爹,我不要學!”話一出口,完顔康愣住了,這爹叫得好順口!
“爹”太年輕,初時别扭,時日久了便發覺這位便宜爹實在是無可挑剔。他比絕大多數男人更有資格講自己“在做大事”(不一定是好事),卻沒有将兒子都扔給老婆,說自己“工作忙,太累了”,等兒子犯錯了,掄皮帶抽一頓,美其名曰“教育”。父子倆常有交談,雖然不少時候完顔康覺得此人是将他當作小孩子般教育,更多的時候,得到的居然是比較平等的關愛。完顔洪烈跟他講理,凡有不弄不明白的,都跟他掰開了講。雖多了千載見識,皇室裏、或曰“人上人”的某些心知肚明的道理,還是需要學習的。久而久之,完顔洪烈待他真誠,他如何能不心服?扪心自問,爲人父這一條,他還沒見過比完顔洪烈更合格的人。
好比現在,包惜弱花容失色,她猶記得丘處機當日殺人如砍瓜切菜般利落,生恐兒子犯犟惹到丘處機,到時候一家三口就危殆了。
完顔洪烈已經俯下身來,又手扶膝平視着愛子的眼睛,柔聲問道:“忽都,爲什麽不願意呢?多學點本事,總是好事。榮華富貴我都能給你,唯有技藝,隻有自己學會的,才算是你自己的呀。人若無能,也保不住這富貴。”
養移體、居易氣,每個熊孩子的背後必然有一整套的熊家長呵護眷。完顔康這幾年來并不止是被一個趙王嬌縱着,溺愛他的大有人在,譬如李元妃,又或者是金主完顔z,再比如東宮裏的許多人。更兼他心智并非幼童,說起道理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引經據典,常令長輩無言以對:“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
“西楚霸王,有垓下之敗,不足學。”完顔洪烈畢竟是讀過書的王爺,《史記》還是知道的。
“項羽輸給了劉邦,單打獨鬥一個項羽能打八個劉邦,可他還是輸了。那麽我爲嘛要自己學?”
“若遇刺客……”
“主辱臣死!我爲嘛要自己學?”
“侍衛也有學藝不精、護衛不周的時候,凡事總有萬一。”
“要用的時候用不上,還要他們什麽幹嘛?”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完顔洪烈語塞,先安撫妻子:“我跟忽都好好說說去。”
包惜弱一南方土著婦人,當然認爲管教兒子是丈夫的事兒,丈夫願意管,總比她一介婦人教導來得高明,她素信完顔洪烈之能,當下點頭。完顔洪烈挾起兒子,将人抄到書房,決定和兒子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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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書房,完顔洪烈很是嚴肅地向兒子擺事實(昔年南下遇盜之事,沒說這盜便是丘處機),講道理(就算爲了有一技之長)諸如此類。完顔康心裏很亂,“國家将亡”的陰影之上又被打了密密的“我是對照組”的黑色斜線。沒想清楚事兒,幹脆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完顔洪烈無奈,技巧地轉移了話題:“好好好,先不說這個,你媽那裏先不告訴她,行不行?”既然孩子心有抵觸,那便徐徐說與他聽,日常慢慢地浸潤着,所謂事緩則圓。反正丘處機那個道士說了,過兩年,等孩子再大一些,再傳授武藝。
這個可以有,完顔康點了點頭。
這孩子看着老成,卻總是心軟,完顔洪烈又是欣慰又是擔心。見兒子應下,開心地道:“我就說康兒這個名字很好,你娘書香門第,起名必是好的。”又指康字教他認,再寫了女真大字、女真小字兩樣,等兒子記住了,似模似樣地寫了出來,再教契丹文字。金國對契丹舊族尚算優容,也取契丹人爲官,契丹文字,還是要知道一點的。等完顔康都記熟了,微笑着問他今天的功課。
完顔康在不知真身之前,隻以自己是金國皇室子弟,當然要學些文韬武略、治國之道。隻略提了一提,便能每日入宮學習,得金國這半壁江山裏最優之學者教授功課。
完顔洪烈的學問比不上宮内師傅,從來是聽完顔康複述,再說些師傅不方便講的東西。今天講的是“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完顔洪烈陪着完顔康複習,借題發揮,講這忠字。完顔康聽他慷慨激昂講着“大金國”,不特是父子倆要忠,還要讓别人忠才好,否則父子倆身爲金國宗室,遇上造反,如何能過得上好日子?這道理講得極明晰,果是師傅不方便講的。
完顔康心裏打翻了五味瓶。憶及習《論語》,“入則孝、出則悌”,完顔洪烈也是這般陪他複習。
六王獨子,沒被慣成熊孩子,他自認是因爲自己根正苗紅三觀正,也不能否認有“父王”教導之功。忠孝節義,無一不是此人教他。然則本以爲自己是金國王子,立場天注定。其實金人宋人,他并不特别在意——生爲金人,在意還能怎樣?倒是蒙古之危迫在眉睫,如何平衡金、宋關系,不讓蒙古得逞,才是他需要思慮的事情。至于禮法之類,他倒不放在心上。
現今卻是這禮法讓他難受了。學的是“忠于大金國”、“孝奉父王母妃”,一忽兒知道按血緣算是宋人,教他忠義的金人不是他生父,細論起來是生父的仇人。将他推到這般境地的人是誰?該盡責任爲他點明事理的人,又在哪裏?!
【搶來的老婆生下的娃,你要這麽喜歡幹嘛?學雷鋒嗎?】已經承數年教養之恩惠,又該如何是好?
心裏扳着指頭數了一下:楊鐵心,自己現在是找不到的。包惜弱?她一個弱女子,沒死在雪地裏,能将兒子生下來、找一安身立命之所,已是對得起他。再要苛責于她,未免不盡人情。冒然離開,一是未必能走脫,二則以他的年紀再帶一個包惜弱,唯死而已。唯一剩下的選擇便是跟着丘處機走。此時師徒猶父子,以後隻好聽丘處機吩咐了。
算來算去,現在最合适的,居然是留在這裏繼續做世子。【除了死,根本就沒得選擇嘛!】
【憑什麽要我被這時局逼死呢?!我招誰惹誰了?!】前途一片黑暗,完顔康心中暗恚。【你們一個嘴欠、一個手欠,卻讓我們來頂缸!憑什麽?憑什麽我就該任你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們想要兄弟情,我就該被抛下,你們想要朋友義,我就該認個師傅去打架?】[1]
完顔洪烈講解完畢,猶問:“還有不明白的麽?”
完顔康搖搖頭:“沒了,爹,我再想想。”說完,心裏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怎麽還叫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