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果從大缸裏舀了一勺涼水站在院子裏開始刷牙。
吳家門扉虛掩,周圍又靜得很,外頭本是悄悄的對話斷斷續續飄進田果豎起老高的耳朵裏。
不賴她偷聽,誰叫耳朵靈光好使嘞。
門外是二喜和利生。
别看利生長得五大三粗典型糙漢子模樣,可說起話來,尤其跟二喜說話時聲音低微的不得了,仿佛耗子遇見了貓。
“咋?你不想跟俺結婚了?”門外,利生嗓門忽然調高。
“哎呀,你小點聲!”二喜生怕被誰聽見,捶了利生肩頭一拳,語氣強硬道:“我都跟你定親咋能不結婚,隻是想把婚期延後半年。”
“好端端的爲啥要延後呢?”利生焦急又委屈。
二喜沉默了一陣才說:“昨天于嬸家閨女從縣城裏回來,說縣裏一所學校開辦了會計夜校班,我想去學一個嘞。”
一聽原因是這個,利生終于不再像剛才那般緊張,他道:“學知識是好事,我支持你,但是學會計跟結婚不沖突啊,等下個月結完婚我送你去縣城嘞。”
“哎呀,人家學校這個月底就開課了。”二喜煩躁起來。
利生趕忙安慰:“那,那你先去上課,等下個月結婚前我在去縣城接你回家就是嘞。”
“就非得下個月結婚?”
“那聘禮都下過了,全村人知道的事,咋好反悔嘞!”
田果心想完了,利生說了一句錯話。
果然,聽到利生語氣急茬茬的,二喜冷笑道:“秦利生,你是怕被全村人笑話,還是心疼你家那些個不值錢的彩禮?”
“不值錢?”利生真急了,憤怒道:“吳二喜,你知道我家爲了聘你,花了多少錢嘞。”
“多少錢?”
估計二喜冷冷的模樣讓利生膽怯了,這位糙漢子終于明白過來自己剛才說錯了啥。“二喜,俺不是心疼錢,給你花多少錢俺都不在乎,你也知道俺家就我一個兒子,歲數又是這般大,又找了你這樣的好姑娘,俺娘俺爹都盼着你早日過門,給俺家生一個大胖孫子呢。”
“哎呀,秦利生你瞎說啥呢!”二喜羞得跺腳。
利生傻乎乎的:“俺又說錯啥了,成親後就是要生娃的麽。俺都想好了,在不違反計生規定的前提下,生兩個娃,你放心,二喜,我不重男輕女,雖然俺爹娘希望你生兒子,但你生閨女俺也不在乎的。俺就是喜歡你嘞。”
唔......田果沒想到模樣老實的秦利生居然是一個撩妹高手。這大實話說的,一口一個生娃,一口一個喜歡,讓生于新世紀的田果聽來都不禁臉紅心跳。
好蘇。
田果心都酥了,何況當事人吳二喜。
不過二喜更願意把剛才那番肺腑之言當成“調戲”。
“閉嘴,閉嘴,秦利生!”二喜羞的聲音都變了,跑回來用力關上自家屋門。
門外,利生還在奮力表白:“二喜,不管你是咋想的,反正下個月你是做定俺老婆嘞,至于學會計的事,俺支持你。”
二喜沒說話,透着門縫看利生。
似乎知道她就站在門裏細細聽着,利生又道:“你放心,俺會對你好,結婚後,俺不會讓你吃一點苦,凡事都有俺罩着你,俺爹俺娘俺姐都不會欺負你。你,你,想去幹啥就去幹啥,讀書讀會計,就是上大學俺都不攔着。”
二喜還是沒說話,但是從她微微顫抖的小身體,似乎看得出她很是觸動。
“那你忙吧,俺先走了,明天俺跟俺姐夫進縣城,你要是想學會計,就跟我們一起坐車走......好了,俺走了。”
過了一會兒,聲音悠悠從稍遠的地方傳來:“俺真的走了,你出來吧。”
噗!田果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二喜吓了一跳,轉過頭看見田果頓時滿臉羞通紅,“田果姐,你咋這樣呢,偷聽俺們說話!”
田果趕緊擺手解釋:“别急别急,其實我也沒聽見多少,就一個小尾巴而已。”
二喜臉更紅了,全部對話最精華的部分就是剛才那段小尾巴。沒法做人了!二喜捂臉跑進了屋,田果一直目送她,直到二喜“哐當”一聲關上屋門,田果才笑呵呵地問:“新娘子,咱們什麽時候開午飯?姐姐都餓的不行啦。”
中午,二喜磨蹭了半天才從閨房走出來給田果做飯,其實她不想出來的,無奈田果說如果不給飯吃,就自己做。
二喜怕田果把自己家廚房燒了,嚅嗫了一陣才挑開門簾走出來。
廚房裏,二喜給田果做了手擀面,快出鍋時,還從雞窩掏出一個新下的雞蛋磕進面鍋裏。
自從來到農村田果上頓下頓主食全吃窩窩頭,終于看見白面恨不得一頭紮進面堆裏。
“謝謝啊,二喜。”田果坐在一旁看着滾滾開的面鍋,眼睛彎成了月牙。
二喜白了她一眼,勁勁地擰開油鍋又做了一碗醬油茄子鹵。做好後,面條和雞蛋也煮熟了,小笊籬下水一抄,面條根根勁道,順時針盤成一卷放進白瓷碗,往田果面前一放,冷冷地道:“吃吧,完了趕緊去幹活。”
“嗯嗯。”田果知道小丫頭爲啥事生氣,呼呼吃兩口面,故意捉弄她道:“哎,這面配這鹵真是絕了,二喜,就你這手藝若是到了城裏絕對能開一家飯館,利生真是有福氣。”
“哎呀,田果姐!”二喜惱羞成怒,抓了一把面粉在手吓唬田果,“你要是再胡說,我就把面粉扔你臉上了。”
田果心想面粉那麽貴你舍得嗎?
不過,也沒再逗她,而是服軟道:“不說了,好好吃飯。”
其實二喜也想找人談談,她讀完初中才參加工作,這在農村來尤其是農村裏生活的女孩子來說是難得可貴的高學曆。
也許是高處不勝寒,二喜長大後覺得跟村裏人越來越沒話講,所謂思想境界不同。
就拿結婚這事講,村裏的姑娘大都十□□就聘了人家,二十出頭就當媽是普遍現象,然而再跟田果這些城裏女工接觸了一段時間後,她暮然發現原來女人在年輕時除了結婚生娃,還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讀書啊,工作啊,她們大都二十三四歲才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有一次家裏接待過一批城裏大學生,有一位看起來貌不驚人的女孩居然是博士。
而博士說了,她以後還要出國留學,去法國英國美國意大利,反正好多好多的地方,所以結婚的事不到三十肯定不考慮。
當時周圍人都覺得博士腦子有病,知識學太多把腦子弄壞了,然而二喜心裏卻又那麽一點點羨慕。
不爲别的,就爲女博士那一口對自己生活說了算的氣魄。愛誰誰,我的生活我做主。
“田果姐。”
“嗯?”
二喜扒拉着碗裏早已涼透的面條,“你......有男人麽?”
田果笑笑:“還沒有。咋啦?”
“那你着急不?”
“這有啥可着急的,該來的總會來,着急也沒用。”
盡管田果跟那些女工同樣來自城裏,但二喜總覺得田果跟她們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具體是哪裏不一樣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她很灑脫,像個男人似的,心眼寬敞膽子還大,昨天麥子地裏用追小偷就是最好的證明。
若是其他姑娘估計早吓壞了。
“田果姐,你有喜歡的人不?”二喜問。
“有啊。”
“是誰?!”
“我姥姥。”茄子鹵真好吃,田果吧唧吧唧嘴。
二喜怒,“姐,我問的是男人!”
男人啊,當然有——尼古拉斯凱奇,喬治克呂尼,湯姆克魯斯,萊昂納多,抖森,李易峰,小嶽嶽,宋小寶......
“暫時,還沒有。”好奇怪,田果腦子裏忽然蹦出鈕煥然的臉。
二喜眼睛很毒,總覺得田果說了假話,“真的沒有?”
“嗯,沒有。”田果重重地說,然後低下頭繼續吃面。
吃過午飯,田果負責刷碗,而二喜端着玉米渣滓拌着野菜合成的飼料去自家雞舍喂雞去了。
院子裏靜悄悄,陽光落在地面似乎有了聲響。
田果剛把碗刷好,一個一個擺進碗櫥裏,院子外忽然有人輕巧門扉。
“誰啊?”田果跑出去先隔着大門門縫往外看。
窄窄的縫隙裏,先是看到一條洗舊的藍布褲子,然後是一件滌确良白襯衫。小風一吹,襯衫一角飛起,露出裏面藍紅條紋的無袖背心。
再往上看,田果就對上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院外的人也看見了她,輕揚的眉目一挑。
“煥然哥?”田果趕緊把門打開,語氣驚喜,“你怎麽來了?”
“廠裏任務,下鄉勞動。”趕了一上午的路,煥然此刻腰酸背痛,他被分到了三隊,匆匆吃過飯就一路打聽來到了這裏。
也不知道爲什麽着急,但心裏就是很想見到米田果。
“能進去嗎?”他問。
“能啊。”田果把他讓進來。
煥然懂禮貌,知道進了别人家院子眼睛不能瞎尋摸,挑了一塊陰涼地停下腳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田果一陣,忽而一笑:“在農村沒少幹活吧,臉都曬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