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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這幫人一走,路芬芳便急三火四上了夢真崖。她來得不巧,周重璧用木盆打了水,正在洗臉。路芬芳吓了一跳,周重璧挂滿水珠的古銅色肌體顯得十分強健,隻是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其中最大的一個從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肋下面,似乎當年這一劍差點把他上半身斜着切成兩半。
還有一個小小的傷口,路芬芳是認識的。他腹部那個黑色疤痕是所有傷痕裏最深的一個,正是在齊雲山道上路芬芳用剪子紮的。
“你找我有什麽事?”周重璧用毛巾擦着後脖頸,沒在意路芬芳盯着她看。路芬芳紅了臉,悄悄低下頭道:“我有事問你。”
“說啊。”
“爲什麽要把滄海遺寶的線索告訴太素宮?爲什麽要和太素宮做交易?”
路芬芳有點喊出來的意思。伯服多次告誡她凡事不要太過刨根問底,但她做不到。有些事情不去問“爲什麽”,她非憋出内傷不可。
“呵呵,爲什麽不能告訴太素宮呢?”周重璧把毛巾搭在脖子上,一隻腳踩着石頭吹起涼風來,“我知道的信息五門派都想要,我就想給太素宮。”
“爲什麽非得是太素宮不可呢?”
“哪來那麽多爲什麽!”周重璧不耐煩得把毛巾甩到水裏,“你沒接觸過其他門派的人。跟那幫渣滓比起來,太素宮已經很可愛了。”
路芬芳追問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既然有寶藏的線索,爲何不自己占有?爲何要依附于這個門派、那個門派?你現在的本事,陳逾熠都要怕你三分,你爲何不自立門戶,與他們分庭抗禮?”
周重璧微微驚了,他沒想到路芬芳小小姑娘,竟有這般的野心。他說道:“自立門戶不是不可以。我一個人能打得過陳逾熠,卻打不過整個太素宮。”
“你不是一個人,我和你一起啊!我和你一起離開太素宮,這個假仁假義的地方,我早就呆夠了!”
“假仁假義……”周重璧在石頭上蹲下來,雙手交握略略思忖,擡頭問路芬芳道,“你最初想留在太素宮,是因爲什麽?”
路芬芳懵了一下,她想修仙,想成爲太素宮的正式弟子。而今天,她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可經曆這番劫難,她竟然要因爲太素宮人太過勢利無情而離開。她這樣的想法,算不算舍本逐末,因小失大了呢?
“你現在練氣四層,要通過其他門派入門考試也不難。但你要知道,修仙之地也是凡世的一部分,貪嗔癡三毒非但沒有被洗淨,反而被放大了,更加蕪穢,更加兇戾。”周重璧說道,“沒有一處的人事不複雜。在看清了他們之後,你便隻想着要逃離。如此受外物困擾,你還想成仙?”
周重璧的話真正點醒了路芬芳,都是她又在糾結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反而誤了大事。路芬芳對周重璧拱手道:“多謝。多謝你今天指點,更謝你昨日救命之恩。”
周重璧皺眉道:“順水的人情而已,以後這種事不要說謝。”
順水的人情嗎……對你來說隻是順水人情,對我來說卻是……
路芬芳也不明白爲什麽。每次周重璧對她好,都會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每次她到了最危難的時候,周重璧都會出現。但是這些爲什麽,她不會再問了。
路芬芳走下夢真崖時,回頭看去,周重璧抱肩倚石眺望夕陽的剪影,如同這天地間最動人心魄的謎。
隻是這個謎,她好像永遠都解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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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歇了四五天,路芬芳已經整理好了心情,過去的事别人不提,她也都當做沒發生過一樣。武英韶來看了她好幾次,送的禮物路芬芳照單全收,隻是和他說話的感覺變得十分陌生。路芬芳覺得,她好像在和一具沒有心的軀殼說話一樣。
而夏苕華根本沒有出現過。她的珍珠簾試煉早就通過了,她,隻是避着不肯見路芬芳罷了。
路芬芳不願這麽不清不楚别别扭扭下去,她決定主動去看看夏苕華。她來了鍾峰,迎面碰上的弟子們雖然不刻意躲着她,但也沒有主動打招呼。路芬芳看到一個人快速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了過來,眼神飄飛中看到了她,便下意識得瞟到别處去了。
這個人真是眼熟。路芬芳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想起在夢真崖山洞中,正是這個男弟子指示師弟們給她灌藥,還揪她的頭發來着。他叫……叫甯觀嘛。
呵,看他這個樣子,是要假裝不認識她了。路芬芳偏偏招手截住他:“甯觀師兄,苕華姐姐今兒在嗎?”
路芬芳都叫了名字,甯觀可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他尴尬得輕咳一聲,皺着眉,眼睛也不直視路芬芳:“她在,現在應該在……後院吧。”
“那多謝了。”路芬芳還不打算這麽輕易放甯觀走,“對了甯觀師兄,我以後要跟着夏師姐學習功法,是不是也得穿仁威宮的道服?可以告訴我在哪裏領取嗎?”
“是。你的衣服,展皓峰會爲你量體訂做。”甯觀解釋得還算詳盡,“還有你的新名牌、日常用度也去展皓峰領取就好。”
“那多謝甯觀師兄了。”路芬芳拱手道。甯觀回禮,匆匆離去,路芬芳的禮貌和氣讓他覺得很不自在,因爲他自己心裏清楚,那日執劍長老吩咐喂藥,叮囑的是“一顆足矣”;但甯觀因爲自己心愛的劍損壞了,心裏很不痛快,把劍送去劍爐修還看了鑄劍師兄的臉色,更是窩火了。
偏在這時他接了審訊路芬芳的活兒,路芬芳在齊雲山本來就沒什麽地位,現下又成了囚犯,甯觀怎肯放過這絕佳的出氣筒。
他知道廣玉靈丹吃多了就是肚子疼,死不了人,便吩咐甯南甯盼使勁往路芬芳嘴裏招呼,專要看她痛苦萬狀求死不能的樣子。甯觀以爲路芬芳橫豎都是死,哪能料到驚天大逆轉,她竟翻身成了他的同門,還偏偏也在鍾峰修行!若是哪天被她知道了當日的事,以後可怎麽見面?
甯觀離去的步履十分沉重,路芬芳隻是徑直去了後山的滴水堂。伯服說道:“方才那個人神色不甯的樣子,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路芬芳淡淡道:“我也注意到了。他練氣十層,我打不過的,來日方長,走着瞧吧。”
滴水堂是夏苕華的閨房,旁的滴水洞是她日常修煉的地方,院子裏種滿了玉簪花和白玉蘭,因爲滴過靜樂宮特制的藥水,花可常開不敗。
路芬芳看着這些花兒,忽然想到了周重璧養的南海蝴蝶。夢真崖的花都謝了,不知道蝴蝶們會不會來滴水堂采蜜呢?
“路妹妹。”
路芬芳早已感覺到苕華的氣息,但回頭看到她時還是驚了。若不是認識夏苕華,路芬芳真要以爲她便是玉簪和玉蘭的花仙子,世上怎會有女子如此純白靜美,不染纖塵?
“苕華姐姐。”路芬芳走上去,卻無法像從前那般親熱得拉着她的手。她美得太過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路芬芳以爲若有一天,她也成了太素宮正式弟子,便可以大大方方站在她身邊,而現在她覺得,她們之間的距離更遠了。
“聽說你通過了珍珠簾試煉,恭喜。”
路芬芳并沒有問,夏苕華這些天都幹什麽去了,夏苕華也沒有詢問,路芬芳的傷恢複得如何了。夏苕華淡笑道:“沒什麽。”
沒什麽?這回答還能更敷衍疏離一點麽?
她這樣拒人千裏之外,路芬芳連客套都不會了。她看着苕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心裏十分難受。
“路妹妹身子好些了,何時可與我們一同修煉。”
“随時,等展皓峰安排妥了我就搬過來。能和苕華姐姐一起修煉,真的是我夢寐以求的事。”路芬芳聲音有些發顫,她還是決定把真心話說出來,哪怕苕華已經不願意聽了。
“是啊,自然是。太好了。”苕華眼神忽然一凜,“路妹妹,我不知你修煉進境如何,不知該從何處教你。我可否試試你的修爲?”
“當然,卻不知如何試法?”路芬芳心想,隻要苕華願意不再對她繃着臉,哪怕真的挨苕華幾掌她也是願意的。
“這個簡單,比一場就知道了。”
夏苕華話音未落,卻聽習習柔聲,如同三百妙齡少女着白紗衣淩春風而立,裙袂翻飛而相擊。路芬芳仿佛迷失于花顔少女純淨的目光,恍惚之間,吳鴻劍尖已經直逼她的眉心!
寒氣已經從腦門刺透到後腦勺,路芬芳沒半點機會再掩飾,施展出幽入冥,乘風後退。路芬芳恍然大悟,擊響玉蘭花瓣的并非山崖上的風,而是吳鴻扈稽的劍氣!
劍氣如花香般鋪天蓋地令路芬芳無處可逃,但她修習過谏珂的《靈機訣》後,出幽入冥步更上一層樓,比之當年的香塵涴也不差。除了快速避讓,她已能施展簡單的“馭物術”,捕捉空中飛舞的花瓣環飛身周,形成四面壁障将苕華攻擊阻擋在外。
比試到這裏,苕華已經看出路芬芳除了馭物之外,什麽五行術法都不會。她卻沒有收手,雙劍揮舞斬風,毫不留情将路芬芳身前的花瓣屏障撕裂成碎片,吳鴻劍長驅直入,再刺路芬芳心口。